終南山下,活死人墓,凜冬已至,陰風蕭瑟。
林朝英一襲白衣,立在墓前,破口大罵了七日七夜,終于將那姓王的小子激了出來。
王重陽執劍而立,正欲相斗,豈知林朝英卻哈哈大笑:“你既出來了,就不用回去啦!”
王重陽恍然而悟,才知林朝英是出于好心,可惜他一副大好身手埋沒在活死人墓之中,是以用計激他出墓。二人化“敵”為友,攜手同闖江湖,一同抗金。
只可惜時移世易,家國之仇始終未能報得,兩人最終也未成正果,一個創下全真教潛心修道,一個避居活死人墓絕跡江湖。
這是金庸小說《神雕俠侶》中的場景,正如楊過所說:“當年重陽先師和我古墓派祖師婆婆原該好好結為夫妻,不知為了甚么勞什子古怪禮教,弄得各自遺恨而終。”
歷史上是否真有過這么一個容色冠絕天下的奇女子林朝英我們不得而知,但王重陽卻是實打實存在的道教至圣先師。
金庸寫武俠,一向是將歷史與演義穿插在一起的,他筆下的王重陽,和那個一千年前真實存在于中國歷史上的王重陽十分相似,卻也十分不像。
書里的王重陽,是天下“五絕”之首的中神通,高大頎長,英俊瀟灑,飄逸絕倫,不但武功天下第一,樣貌也是天下第一,是一位縱橫江湖的英雄好漢,也是一位心憂家國的豪俠志士。
歷史上真實的王重陽,當然也是英雄好漢。只是相比于小說里他的威名震天下,歷史上卻是他的得意弟子丘處機更出名一些。若非丘處機以74歲高齡遠赴西域,勸說成吉思汗止殺愛民,全真教的名頭也不會聞名世界,但那個時候,王重陽已仙逝很多很多年了。
北宋徽宗政和二年,王重陽出生于咸陽大魏村,他是門閥世家的大公子,本名叫王中孚,字允卿。
早年的王重陽,跟周伯通倒有幾分相似,幼年早慧,機靈異常,沒少干上樹掏鳥窩、下河捕魚蝦的淘氣事兒。
因為家境殷實,長輩對他的教育也相當上心,儒家講究“六藝”,王重陽自然也是禮、樂、射、御、書、數全面發展,文治武功都有所成。
他出生時是不折不扣的宋人,但十幾年后,就發生了靖康之難,兩帝被擄,北宋亡國。老家咸陽忽然從大宋皇帝的土地變成了金人扶植的關中偽政權劉豫的地盤,自己的身份也從宋民變成了“偽齊”臣民。
但對少年的王重陽來說,趙老爺當皇帝和姓劉的當皇帝,甚至金人當皇帝都是沒什么區別的,書還是要照讀,學還是要照上,16歲那年,王重陽應試進入府學,成為諸生,后來又中了進士。
但中了進士以后,朝廷并沒有給他分配什么好的官職,那會兒戰亂四起,烽火狼煙,百無一用是書生。為了做一個“有用”的人,王重陽決定棄文從武,在金天眷元年(1138年)前往京城參加武舉,一舉奪魁,成了那一年的武狀元,當然,參加的是金人地盤上的武舉,中的也是金朝的武狀元。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金庸寫王重陽武功天下第一,也似乎沒毛病,至少在那一年的金朝,他的確是第一名。)
中了狀元以后,王重陽自感前途無量,要從此揚帆起航,大干一場,光宗耀祖了。于是他給自己改名“德威”,字“世雄”,想要做當世之雄。
然而金人的地盤,一介宋人豈會有施展拳腳的舞臺?他雖得了狀元,卻仍未得到重用。
讀書沒讀出朵花來,練武也沒練出一條錦繡前途,王重陽很失落,他頹廢了、墮落了,每天就在家里吃飯睡覺,也不出門,也不干活,天天喝酒。
古之成大事者,必先遭遇困苦失意,譬如韓非子被囚秦寫出《說難》、司馬遷受腐刑而寫《史記》、李自成丟了驛館的差事才起兵造反。
王重陽失意了許多年,按道理也該奮發圖強干大事了,可他并沒有,依然每天無所事事地晃蕩,并沒有像金庸寫的那樣大舉義旗、起兵抗金,更沒有占城奪池,干下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
他一方面“痛祖國之淪亡,憫民族之不振”,另一方面又自傷于自身抱負不得施展,雖有心抗金,但無處投門,只能茍且度日。
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竟一直過到他48歲那年。這一年,他自覺“古今百歲七旬少”,人生苦短,及時行樂,于是決定出去旅個游。
古往今來,有多少偉人豪杰,就是這么游山玩水給“玩”出來的,徐霞客游山玩水玩成了中國古代第一旅行記者,李白游山玩水玩成了大唐第一詩仙,王重陽的千秋大業,就這么從一次旅行開始了。
王重陽從老家咸陽出發,一直走到終南山。
宋失中原,以終南山與金人分界,翻過山,就可到達朝思暮想的故國大宋。王重陽卻在此停住了腳步,躊躇不前。
感故國之淪喪,哀民生之多艱,在終南山終日閑游,王重陽十分沮喪。這一日,他正在甘河鎮酒鋪飲酒,忽然打東邊來了兩個披發披氈的道士,年齡樣貌一般無二,就像所有的傳說一樣,兩人看了一眼王重陽,說了聲“此子可教”,遂授予口訣,飄然而去。
王重陽后來賦《遇真詩》一首:“四旬八上得遭逢,口訣傳來便有功。一粒丹砂色愈好,玉華山上現殷紅。”原來,他遇到的是鐘離權和呂洞賓兩位神仙。
這就是全真教歷史上著名的“甘河遇仙”。
第二年秋天,他又一次在咸陽禮泉縣遇到了神仙,那仙人給他留下五篇頌文,并要求王重陽讀完以后火化。王重陽認認真真讀完仙人留下來的天書以后,頓時大徹大悟,自然入道,改名王嚞,字知明,號重陽子。
和小說里他為了信仰沒能與林朝英終成眷屬不同,入道前的王重陽早有妻室,《七真天仙傳》第一回就講到他“娶妻朱氏,亦頗賢淑”,那朱氏乃是中和都尉之女,給王重陽生過兩個孩子。
據《七真天仙傳》所載,王重陽得道以后,曾把心中想法全盤講給朱氏聽過,那朱氏“聽罷員外之言,如夢初醒”,當時拜謝,從此以后隨他一道修行。(但也有說法是王重陽拋家嫁女,留下妻子后獨自修行)
一年之后,王重陽回到終南山,在山腳下自掘墳墓,立下“活死人墓”四個字為碑,并在墓中以紙牌寫下“王害風靈位”,他住在墓中隱居起來,自稱瘋子、活死人。從此世間再無那個追逐功名利祿的俗人王世雄,只有一個清凈避世的重陽子。
金庸小說里講王重陽建活死人墓,動用數千人力,建起一座龐大地宮,墓中機關重重,暗藏器甲糧草,作為抗金起事的大本營。
但事實上,活死人墓的規模根本沒有那么大,王重陽建立此穴,也并不是為了抗金,而是作為自己清凈修道之所,他在墓穴中住了整整兩年,還寫過一首《活死人墓贈寧伯功》的詩,解釋了他的修煉方法:
“活死人兮活死人,風火地水要只因,
墓中日服真丹藥,換了凡軀一點塵。
活死人兮活死人,活中得死是良因,
墓中閑寂真虛靜,隔斷凡間世上塵。”
活死人墓今天尚存,里面也的確有一個深不見底的地下室,用長竹竿也探不到底。
兩年之后,王重陽終于閉關結束,走出墓穴,小說里講那活死人墓中有塊斷龍石,一旦放下永遠也打不開出口,真實的活死人墓當然沒那么牛逼的機關,王重陽出了墓穴后,是拿泥土把墓穴封住的。
他自清修兩年以后,搬到劉蔣村的茅庵里與玉蟾和真人、靈陽李真人等有名望的道長一同居住,但自覺塵世紛紛,污濁不堪,生活也不太愜意,行為漸漸癲狂。
終于有一天,佯狂顛走的重陽子放火燒了庵,并向眾人辭別,聲言到東海“捉馬”,一路往東去了,一直走到山東境內。
這一路上,他半瘋半狂,四處傳道,竟引來許多傾慕者,那大名鼎鼎的“全真七子”,就是在這個時候收歸門下的。
馬鈺是王重陽在山東收下的第一位弟子,在出家前,他和同為全真七子的孫不二乃是夫婦,拜師王重陽后,馬鈺邀請師父到城中南庵講道,該庵被王重陽題名“全真”,全真教之名正是由此而來。
接下來,丘處機、譚處端、王處一等人也陸陸續續被收于座下。
收了全真七子當徒弟以后,他們開壇修煉、南下傳教、建立七寶會,全真教在王重陽的帶領下逐漸小有名氣。
在寧海傳道時,王重陽結識了周伯通,周伯通是否如金庸小說里所講那樣成了王重陽的師弟這個沒有記載,但兩人曾在一起修道倒是真的,周伯通還專門修建了“金蓮堂”請王重陽居住。
東出傳道的日子并沒有維持很長時間,金大定十年,他自覺身體不濟,行將羽化,召集弟子吩咐后事,將全真教掌教一職傳給馬鈺,飛升于返鄉途中。
傳統道教自南北朝寇謙之等人改革以后,歷經隋唐五代,至北宋末年,其實早已式微,道教發展源遠流長,其中支派甚多,魚龍混雜。而全真道舍棄那些流弊,從最根本的《道德經》出發,內修性,外渡人,在哲理上打開了一個新局面,所謂“儒門釋戶道相通,三教從來一祖風。”
王重陽不事黃白,不信白日飛升,專注“清凈”二字,一掃北宋以來道教坑蒙拐騙的污濁之氣,使全真道成為一股清流。
他仙逝以后,丘處機等弟子秉持先師意愿,終于將全真教發揚光大。
王重陽被全真教奉為“五祖”之一,上承東華帝君王玄甫(不是電視劇里那個啦)、正陽帝君鐘離權、純陽帝君呂喦、海蟾帝君劉操的法脈,以一人之力創立全真道,貢獻不可謂不豐。
他自是高風亮節之人,但也并沒有武俠小說里那樣過譽。
首先,他的確沒有真的起兵抗金過,即使內心有抗金的想法,也從未付諸實踐。
第二,他年輕時做過金朝的進士、武狀元,這是不爭的事實,也的確曾想在金朝傀儡政權下當官,只是時局所限,不得不出家修道,但出家后他也并沒有一直避世隱居,像小說里講的那樣“不肯與金賊同在一片天空下”,而是全國各地奔走傳教。
第三,他所創立的全真教從未抗過金,一直疏遠南宋,而且還在后來蒙古攻打南宋時一直親元,對元朝統治者收服中原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金元之交,直至南宋覆滅的數10年間,是中國大地鐵騎縱橫、血火紛飛,生民涂炭的苦難年代,但也是全真道的鼎盛時期。從王重陽開始,馬鈺、丘處機、尹志平四代教主,在執掌全真教的時間里,的確一直服務于異族政權。
王重陽提出的清修主張正好消磨漢人反抗異族統治的斗志,有利于緩解民族矛盾和鞏固異族君主的統治地位,自然被女真人和蒙古人所看重。全真教也正是在這些異族統治者的支持下,發展壯大成道教第一支派的。
丘處機
當然這些都是他的弟子們干的事兒,不知道王重陽在地府聽說自己被忽必烈加封“重陽全真開化真君”的名號,會不會氣得跳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