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說里那些雋永的結(jié)尾
初中時代第一次在《神雕俠侶》結(jié)尾讀到李白的《秋風(fēng)詞》，那種莫名的悵然之感至今深深牢記。
卻聽得楊過朗聲說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dāng)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袍袖一拂，攜著小龍女之手，與神雕并肩下山。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fēng)吹葉，樹巔烏鴉呀啊而鳴，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正是：“秋風(fēng)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fù)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神雕俠侶》不愧是一部浪漫的小說，它的開頭就是歐陽修的詞：
“ 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
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
雞尺溪頭風(fēng)浪晚，霧重?zé)熭p，不見來時伴。
隱隱歌聲歸掉遠(yuǎn)，離愁引看江南岸?！?/p>
一陣輕柔婉轉(zhuǎn)的歌聲，飄在煙水蒙蒙的湖面上。
江南的浪漫和柔美撲面而來。煙雨迷蒙的湖面上，有小舟輕搖，仿若人間畫境。
《神雕俠侶》是最讓我流淚的金庸小說。敏感、偏激、驕傲都是少年人的特點，而少年楊過正是這么一個敏感偏激又孤傲的少年。在十幾歲的年紀(jì)看這本書的確有很多共鳴。
這本小說完全稱得上是一部蕩氣回腸的愛情小說。書中的人物都用情至深。不止楊過小龍女，陸無雙程英、郭襄、公孫綠萼，甚至李莫愁都是至情至性之人。
小龍女跟楊過的愛情，才是《神雕俠侶》這部書的精華。這是一部武俠作品，但是武俠部分都可以去掉，單純只講愛情，也是一樣感人。
楊過是至情至性之人，所以小龍女跳下去，他也才會跳下去。小龍女也是因為是至情至性之人，才會在谷底如此淡泊地度過了這么多年的歲月，他們也才能在十六年之后又一次相會。這個情節(jié)是很奇異的，但它又是合乎這兩個人的性格的，是合情合理的。經(jīng)過了這么多磨難之后，他們終于相會，他們這里找到了人生最大的、最快樂的價值，種種曲折磨難歸于平淡。所以在最后，他們?yōu)閲鵀槊駧椭甘亓讼尻栔?，就告別群雄，攜手歸隱。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到小說結(jié)尾處，襄陽之圍已解，楊過小龍女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于聚首，難得的人間共處時光，自是不會與他人分享。事了拂衣去，不糾結(jié)，把酒言歡再相逢。
《射雕英雄傳》結(jié)尾：
當(dāng)晚成吉思汗崩于金帳之中，臨死之際，口里喃喃念著：“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著郭靖的那番言語。
郭靖與黃蓉向大汗遺體行過禮后，辭別拖雷，即日南歸。兩人一路上但見骷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想兩人鴛盟雖諧，可稱無憾，但世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余燼，貧村才數(shù)家。
無人爭曉渡，殘月下寒沙！
《射雕英雄傳》是一曲跨越中原與西域、江湖幫派、甚至國仇家恨的悲歌。結(jié)尾處甚有意境，人物不再拘泥于愛恨情仇，而是有了人性的光輝。俠之大者，不僅是鋤強扶弱，也在于對和平對生命的敬畏。郭靖與黃蓉兩人雖相隨，卻感念世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讓人不由心有戚戚。
《倚天屠龍記》的結(jié)尾，其實算是開放式結(jié)局：
忽聽得窗外有人格格輕笑，說道：“無忌哥哥，你可也曾答允了我做一件事啊。正是周芷若的聲音。
張無忌凝神寫信，竟不知她何時來到窗外。窗子緩緩?fù)崎_，周芷若一張俏臉?biāo)菩Ψ切Φ默F(xiàn)在燭光之下。張無忌驚道“你……你又要叫我作甚么了？”
周芷若微笑道：“這時候我還想不到。哪一日你要和趙家妹子拜堂成親，只怕我便想到了?！?/p>
張無忌回頭向趙敏瞧了一眼，又回頭向周芷若瞧了一眼，霎時之間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憂，手一顫，一枝筆掉在桌上。
——《倚天屠龍記》
結(jié)尾看似金庸遂了趙敏的心愿，讓她陪伴在張無忌身邊。但其實張無忌未必是最愛趙敏的，至少不比愛小昭、愛周芷若更甚。然而趙敏為他付出得太多，為他拋棄了自己的國家民族和父兄，拋棄了蒙古郡主的權(quán)勢和富貴，就只為了追隨他，他又怎能漠然置之？
但按照張無忌拖泥帶水的性格，過去在周芷若身邊他能優(yōu)柔寡斷，如今在趙敏身邊他自然也會優(yōu)柔寡斷。而且他耳根子極軟，又沒有主見，很容易被洗腦。趙敏說你心中舍不得我，他想一想似乎也果真如此。說得多了，他自己也信了。但如果換成周芷若給他洗腦呢？
“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和趙敏在一起之后，周芷若如今自然就成了他心口上的朱砂痣和念念不忘的白月光了。
如果張無忌生在現(xiàn)代，他毫無疑問就是那種喜歡做好人，想分手也不會自己先提，等女生主動提出，不想承擔(dān)絕情的罵名，分了手卻依然和前任糾纏不清，巴巴地去給前任搬家?guī)兔Ξ?dāng)苦力的男生。
這三個人的糾纏，終此一生看來是不會停止的了?！液眯≌岩呀?jīng)遠(yuǎn)赴波斯當(dāng)了圣女，而殷離愛的人只是那個記憶中的狠心短命的小鬼張無忌。
《笑傲江湖》的結(jié)尾：
盈盈道：“那日我爹爹來到朝陽峰上，這廝便來奉承獻(xiàn)媚，說道得了《辟邪劍法》的劍譜，前來獻(xiàn)給爹爹。爹爹問他有何用意，他說想當(dāng)日月教的一名長老。爹爹沒空跟他多說，叫人將他看管起來。后來爹爹逝世，大伙兒忙成一團(tuán)，誰也沒去理他，將他帶到了黑木岸。過了十幾天，我才想起這件事來，叫他來一加盤問，卻原來他自練‘辟邪劍法’不得其法，竟自己將一身武功盡數(shù)廢了。這人是害你六師弟的兇手，而你六師弟生平愛猴，因此我叫人覓了兩只大馬猴來，跟他鎖在一起，放在華山之上?！?/p>
說著伸手過去，扣住令狐沖的手腕，嘆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終身和一只大馬猴鎖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說著嫣然一笑，嬌柔無限。
——《笑傲江湖》
故事的最后，令狐沖和任盈盈“千秋萬載，永為夫婦”。
這本是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但對于這種圓滿，我總是隱約地覺得有些勉強。
——覺得它不如楊過、小龍女十六年后重逢令人動容，也不如郭靖、黃蓉攜手笑歸桃花島來得自然而然。
任盈盈與令狐沖的愛，終究感激和知己的成分多些。 任盈盈從一開始就了解令狐沖的情感始末，她對令狐沖傾心相愛，令狐沖感激不已，一時不知如何報答。但任盈盈似乎全不在意，憑著她的聰慧，她料定令狐沖最終還會投向自己的懷抱。對于令狐沖對小師妹的癡情，任盈盈非但沒有表露出絲毫嫉妒，相反卻表現(xiàn)出了十足的寬容大度——這也可以說是一種勝券在握的寬容。——因為她知道令狐沖是一個心腸很軟、極重感情，而又一諾干金的人。她知道令狐沖對岳靈珊的愛很深很深，但那已經(jīng)是一份毫無指望的愛情了；令狐沖對她的愛還很淺很淺，但那卻是一種在俗世中現(xiàn)實可行的情愛關(guān)系。
令狐沖刻骨銘心地愛著的，始終是小師妹。而任盈盈于他而言，恩大于情。雖然最后兩人攜手笑傲江湖，可終究是"縱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一直覺得，在令狐沖的心底，最渴望的事，或許并不是武功蓋世、笑傲江湖，也不是叱咤風(fēng)云，他夢魂深處最渴望的，可能只在華山腳下，玉女峰前，再次和小師妹一同舞起縈繞于心的沖靈劍法。
《天龍八部》結(jié)尾：
只見慕容復(fù)坐在 一座土墳之上，頭戴高高的紙冠，神色儼然。
七八名鄉(xiāng)下小兒跪在墳前，亂七八糟的嚷道：“愿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一面亂 叫，一面跪拜，有的則伸出手來，叫道：“給我糖，給我糕餅！”
......
王語嫣知道表哥神智已亂，富貴夢越做越深，不禁凄然。
段譽見到阿碧的神情，憐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和慕容復(fù)回去大理，妥為安頓，卻見 她瞧著慕容復(fù)的眼色中柔情無限，而慕容復(fù)也是一副志得意滿之態(tài)，心中登時一凜：“各有 各的緣法，慕容兄與阿碧如此，我覺得他們可憐，其實他們心中，焉知不是心滿意足？我又 何必多事？”輕輕拉了拉王語嫣的衣袖，做個手勢。
眾人都悄悄退了開去。但見慕容復(fù)在土墳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天龍八部》是我最愛的三部金庸小說之一?！硗鈨刹渴恰渡竦駛b侶》和《笑傲江湖》。
《天龍八部》是金庸小說中最氣勢磅礴、文化底蘊最深厚的一部。這部小說中佛家、道家、易經(jīng)、天文、地理、歷史、文學(xué)、詩詞、音樂、琴棋書畫無所不包。
“天龍八部”這個詞出于佛經(jīng)，有“世間眾生”的意思，寓意象征著大千世的蕓蕓眾生，背后籠罩著佛法的無邊與超脫。全書主旨“無人不冤，有情皆孽”，作品風(fēng)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巨著。
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及女真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xué)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jìn)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
所謂“天龍八部”是佛經(jīng)用語，包括八種神道怪物，作者以此為書名，旨在象征大千世界之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天龍八部》中人物離奇，情節(jié)的合理性讓位于意境和寓意，有帝公卿，有江湖豪客，有長生的術(shù)士，有俊雅的少年，有神仙天人般的美女，有匪夷所思的武功，有陰謀，有復(fù)仇，有陷害，有誤會……天龍八部，人與非人，同聆佛法，從南海到北國，從姑蘇到天山，果然是北冥有鯤，化而為鳥，橫絕四海。
如此恢宏的眾生，結(jié)尾卻是發(fā)了瘋的慕容復(fù)在墳園沈浸于帝王的幻想，一群小兒嬉笑著扮演臣民換糖吃。這闡釋了一個明白不過的寓言：紅顏轉(zhuǎn)瞬白骨，才能、功業(yè)、野心、愛恨如露如電，夢幻泡影。
在這個寓言之下，那前面五大卷的熱鬧同歸于一個幻影，悲天憫人。《天龍八部》里奇異的緣法，未必是對英雄主義的顛覆，但至少有著深刻的悲傷和疑問，亦正是這悲傷和疑問，成全了英雄之所以為英雄。
《雪山飛狐》結(jié)尾：
那時胡斐萬分為難，實不知這一刀該當(dāng)劈是不劈。他不愿傷了對方，卻又不愿賠上自己性命。
他若不是俠烈重義之士，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無躊躇。但一個人再慷慨豪邁，卻也不能輕易把自己性命送了。當(dāng)此之際，要下這決斷實是千難萬難……
苗若蘭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見二人歸來，當(dāng)下緩緩打開胡斐交給她的包裹。只見包裹是幾件嬰兒衣衫，一雙嬰兒鞋子，還有一塊黃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繡著“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個黑字，正是她父親當(dāng)年給胡斐裹在身上的。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著那嬰兒的小衣小鞋，心中柔情萬種，不禁癡了。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歸來和她相會，他這一刀到底劈下去還是不劈？
金庸先生學(xué)貫中西，《雪山飛狐》的小說架構(gòu)很有西方文學(xué)的色彩，懸疑與密室的元素讓閱讀體驗更新奇。小說開頭就介紹了一場雪地射雁的場景，以動作戲開頭，不拖泥帶水，情境立時鋪開。
結(jié)尾處以苗若蘭的心理活動結(jié)尾，這很有金庸先生的風(fēng)格。帶著問題開始，帶著問題結(jié)束，武俠的引人入勝處，不在于人物才能與天賦的卓絕，而在于義、情、理的交融。視名利如浮云，在矛盾與試探中，獲得不完滿的浪漫體驗。
在那片雪地之中，在皎潔的月光下，美人柔腸百轉(zhuǎn)，英雄歸期不定，此情此景倒有些像《邊城》：秀秀等著儺送，也許儺送永遠(yuǎn)不會回來，也許明天回來。
《飛狐外傳》結(jié)尾：
圓性雙手合十，輕念佛偈：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念畢，悄然上馬，緩步西去。
胡斐追將上去，牽過駱冰所贈的白馬，說道：“你騎了這馬去吧。你身上有傷，還是……還是……”圓性搖搖頭，縱馬便行。
胡斐望著她的背影，那八句佛偈，在耳際心頭不住盤旋。
他身旁那匹白馬望著圓性漸行漸遠(yuǎn)，不由得縱聲悲嘶，不明白這位舊主人為什么竟不轉(zhuǎn)過頭來。
《飛狐外傳》是《雪山飛狐》的前傳，講了胡斐的成長歷程，尤其是追殺惡霸鳳天南的經(jīng)歷。這期間，他也是充分發(fā)揮了武俠男主的氣魄：俠肝義膽，武功高強，溫柔多情，和其他美男主相比，他不太秀氣，比較糙。
金庸小說的開頭往往就是“仄”，短促緊密。而結(jié)尾往往是“平”，落腳于情感、表情，或者干脆就是景物，更有回味空間。
誰能想象，自己心心念念的女神出家了呢。袁紫衣以圓性的身份出現(xiàn)在武林掌門大會上的時候，胡斐的心情應(yīng)該很復(fù)雜?！耙磺卸鲪蹠瑹o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边@句話流傳很廣，帶著哀傷和悲觀主義，似是要勸得人解脫。但是一般念得多的人，反而最不容易解脫。
《白馬嘯西風(fēng)》的結(jié)尾，關(guān)于愛情的觀點也很妙：
白馬帶著她一步一步地回到中原，白馬已經(jīng)老了，只能慢慢地走，但是終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楊柳，桃花，燕子，金魚……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灑的少年……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高昌國人那樣固執(zhí)，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白馬嘯西風(fēng)》
《白馬嘯西風(fēng)》，我愿稱之為一部愛情小說。哈薩克斯坦的塞外風(fēng)光，英俊的牧羊人，給人帶來了別樣的新鮮感。少女愛而不得的細(xì)膩情思，從邊塞草原飄到錦繡中原，也飄到了人的心里。
小說開頭是駕輕就熟的動作描寫，此番被人追殺，李文秀失去了雙親，自己也逃入了哈薩克斯坦部落，日漸變成了部落少女。
最讓人有共鳴的怕就是結(jié)尾這句“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眰涮儽话l(fā)好人卡的時候，應(yīng)該聽了很多遍。不僅僅是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zhí)，而是墜入情網(wǎng)的人帶著天真的固執(zhí)。
這明明是一個尋寶的故事，卻更多筆墨在描述少女的愛情，它如何萌芽，如何帶著苦澀，如何愛而不得，如何放不下，如何不癡纏。以及最終，又是一個出走的結(jié)局。這回不是遠(yuǎn)走，而是回家，乘著很老的白馬回家，尋找楊柳和桃花……
《書劍恩仇錄》結(jié)尾：
陳家洛提筆蘸墨，先寫了“香?！眱蓚€大字，略一沉吟，又寫了一首銘文：“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p>
群雄佇立良久，直至東方大白，才連騎向西而去。
香香公主殞身示警，眾英雄西奔逃命。香塚埋幽怨，柔情繚繞了豪情。幾句慨嘆，是為逝去的人，也為留下的人。英雄散去，一片朝霞逐漸迎接日頭升起，馬蹄飛踏的場景將一切恩仇故事踩在腳下。俠之江湖，在于義，不在于留，不問出處和歸途。
《俠客行》結(jié)尾：
石清和閔柔均想：“難道梅芳姑當(dāng)年將堅兒擄去，并未殺他？后來她送來的那具童尸臉上血肉模糊，雖然穿著堅兒的衣服，其實不是堅兒？這小兄弟如果不是堅兒，她何以叫他狗雜種？何以他和玉兒這般相像？”
石破天自是更加一片迷茫：“我爹爹是誰？我媽媽是誰？我自己又是誰？”
梅芳姑既然自盡，這許許多多疑問，那是誰也無法回答了。
這是個最具哲學(xué)意味的結(jié)尾，“我是誰？”是哲學(xué)界永恒的命題。
《鹿鼎記》結(jié)尾：
韋小寶道：“這些客人都是漢人罷？”韋春芳道：“漢人自然有，滿洲官兒也有，還有蒙古的武官呢?！?/p>
韋小寶道：“外國鬼子沒有罷？”韋春芳怒道：“你當(dāng)你娘是爛婊子嗎？連外國鬼子也接？辣塊媽媽，羅剎鬼、紅毛鬼到麗春院來，老娘用大掃帚拍了出去?！表f小寶這才放心，道：“那很好！”韋春芳抬起了頭，回憶往事，道：“那時候有個回子，常來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里常說，我家小寶的鼻子生得好，有點兒像他。”韋小寶道：“漢滿蒙回都有，有沒有西藏人？”
韋春芳大是得意，道：“怎么沒有？那個西藏喇嘛，上床之前一定要念經(jīng)，一面念經(jīng)，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著我。你一雙眼睛賊忒嘻嘻的，真像那個喇嘛！”
這個結(jié)局很奇妙。
在鹿鼎記之前的金庸小說里，武俠二字，俠重于武。
那么什么是“俠”？
金庸在《神雕俠侶》里借郭靖的口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俠，是蕭峰為不肯攻宋而寧愿自殺于雁門關(guān)；是郭靖死守襄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令狐沖的豪放不羈、不懼強權(quán)；是張無忌的抗元之后，飄然歸隱。
大俠的原則都是：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舍生取義，為國為民......
而韋小寶則是沒什么原則的。他的母親是個地位最卑賤的風(fēng)塵女子，連他爹是誰都不知道。
天地會說他作為漢人應(yīng)該反清復(fù)明站出來做皇帝，可他連自己是不是漢人都不清不楚。他不覺得滿族人當(dāng)皇帝有什么不好，也不覺得口口聲聲自稱“奴才”有什么不對，雖然身居高位，天子近臣，但是說到底，他其實沒什么政治理想，也沒有傳統(tǒng)讀書人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fù)。
韋小寶最盼望的不過是在麗春院來擺一臺花酒，讓從前欺負(fù)他的人看看他如今的風(fēng)光。
韋小寶最大的理想，也不過是拿著銀子，到揚州去開幾家麗夏院、麗秋院和麗冬院。
更別提什么“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舍身精神，既知不可為，那就絕對不為，到最后夾雜在小皇帝和天地會之間左右為難，想的就是撒丫子跑路，“他奶奶的，老子不干了！”
在韋小寶身上，可以讀到另一個阿Q，一個飛黃騰達(dá)了的阿Q。
韋小寶的這些缺點，其實都是常人的缺點，或者說是人性的弱點，也可以說是一種典型的中國文化人格，即韋小寶的形象中，有所有中國人的影子。
韋小寶具備的優(yōu)點，一般人卻不見得具備。韋小寶不是英雄、大俠，只是個市井小人物，他的行為，一般人未必沒有。韋小寶所表現(xiàn)出的人性，尋之以古代皆有，證之以現(xiàn)代亦比比皆是。這就是金庸偉大的地方，他透過韋小寶，捕捉到中國人永遠(yuǎn)存在的人性。
以上金庸小說的經(jīng)典結(jié)尾，錄于此，為紀(jì)念。
金庸的十五部武俠小說，始于書劍飄零，終于逐鹿問鼎；始于乾隆的少不更事，終于康熙的老謀深算；始于紅花會，終于天地會；始于天山，終于鹿鼎山；始于殘缺的英雄，終于完美的流氓；始于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青春憂郁，終于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強自寬解；始于書劍，終于鹿鼎；始以江山，終以天下…（引用自傅國涌先生著《金庸傳》）
那些小時候令我們廢寢忘食的金庸作品，從第一本《書劍恩仇錄》到封筆之作《鹿鼎記》，從江湖之遠(yuǎn)到廟堂之高，都教會了我們很多：比如家國情懷、俠義之心，對愛情的忠貞不渝......
金庸小說里什么都有：除了江湖的波云詭譎，還有儒道佛，有古詩詞，有秀麗江山，有歷史風(fēng)云。
于我們而言，金庸的武俠宇宙，比漫威宇宙更加浩瀚無垠。
就像主題曲難念的經(jīng)里唱的：
笑你我枉花光心計，愛競逐鏡花那美麗
怕幸運會轉(zhuǎn)眼遠(yuǎn)逝，為貪嗔喜惡怒著迷
責(zé)你我太貪功戀勢，怪大地眾生太美麗
悔舊日太執(zhí)信約誓，為悲歡哀怨妒著迷
怕幸運會轉(zhuǎn)眼遠(yuǎn)逝，為貪嗔喜惡怒著迷”，生活何嘗不是首難念的經(jīng)，社會又何嘗不是一個江湖？
而現(xiàn)在，正如《倚天屠龍記》開頭寫的：“花開花落,花落花開。少年子弟江湖老,紅顏少女的鬢邊終于也見到了白發(fā)”。
金庸走了，江湖老了，青春沒了。
我們懷念金庸老爺子，也是懷念自己漸行漸遠(yuǎn)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