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覃天
校對:易二三
來源:rogerebert.com(2011年5月16日)
如果將筱田正浩的《干花》比作舞臺,那么在舞臺中央,站著一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他是一個封閉了自己內心的職業殺手。
他在日本的一個黑道幫派里干活,電影一開始,在結束了自己的刑期后,他回到了東京。他之所以入獄,是為了償還自己殺人的血債,盡管我們在影片中見過他的幫派頭目幾次——他坐在牙醫的椅子上,看上去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老人罷了,根本配不上這個男人的魅力和忠誠。
這個男人叫村木(池部良飾),他更忠于忠義的價值觀——這是武士一直以來的行事準則。他的宿命是成為一名服從命令的武士,并且成為了命運的傀儡。他認為自己的罪行是「愚蠢的」,但他在悄悄地觀察,而不是張口抱怨。
《干花》是我看過的,最令人難忘的黑色電影之一,1964年的這部影片是日本電影新浪潮中的一部重要作品,整部影片仿佛是一次存在主義的冷靜練習。它不僅有關影片的情節,還與電影的氣質有關。村木衣著優雅,精心打理著自己的頭發,習慣用墨鏡遮住雙眼,很少說話,從不展現自己,小心翼翼地守護著自己心中,似乎沒有來源的情感。
他在黑夜、賭博俱樂部與妓女酒吧織成的地下世界之間穿梭,但自己住在一個破敗凌亂的房間里,那里看上去只是一個供他容身和睡覺的地方。
在回到他熟悉的世界的第一晚,村木去了一家鐘表店,他年輕的情人新子(原知佐子飾)在那里生活和工作。她可憐地依偎著他,他們毫無節制地做愛。村木沒有流露出任何感情。他建議新子找個丈夫成家。他悄無聲息地回到了幫派慣常的墮落生活中,似乎沉浸在牢獄之災中是一種不得體的行為。
他喜歡賭博。這部電影從一個賭博的場景開始,此后賭博的場景在影片中多次出現。從視覺上看,這些場景的構圖就像小津電影里的場景一樣優雅。
《干花》的導演是筱田正浩,他賦予了這部影片寬銀幕黑白片的視覺基調,電影中角色的行動帶有一種優雅的美感,幾乎與安東尼奧尼同時期作品一樣。筱田正浩還曾是小津安二郎的助手,這也許可以解釋他在《干花》中的一些精巧構思:賭徒們玩著花牌游戲——花牌由厚厚的木片做成,洗牌時會發出咔噠聲;觀眾可以悉心聆聽武滿徹的配樂,筱田正浩說,他告訴武滿徹:「把所有的聲音都錄下來,我會在影片中用它們。」他錄制了花牌的咔噠聲,踢踏舞的聲音,以及不和諧的弦樂聲,這場賭博游戲的節奏,開始讓位于主角棱角分明的內心情感。
坐在村木對面的是一位非常年輕的美麗女子。賭博時,她顯得隨意而草率,即便和村木的眼神相遇時,也是如此。她叫佐子(加賀麻理子飾),和村木一樣,她很少說話,也不輕易流露任何情感。
無論輸贏,她似乎都同樣無動于衷。賭博游戲里,只有一個名為小朝(藤木隆飾)的人沒有參與其中,據說他是老大新招攬的幫派成員。他靠墻坐著,以咄咄逼人的眼光看著在座的人。筱田正浩使用了一系列鏡頭來拍攝角落里的這個男人,村木往后側了側身看著小朝,而小朝也回過頭來盯著村木,好像在說:「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或其他任何人。」
佐子問村木,他是否知道哪里有賭注更大的賭局。她這么做,似乎僅僅出于對刺激的沉迷。她只真實地流露過兩次情緒,一次是在午夜空蕩蕩的城市街道上進行了一場賽車變速賽后,她開始近乎高潮地大笑。另一次,他們幾乎被警察突襲后,佐子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說,「小朝,」這個神秘、不懷好意的新來者,似乎「令人興奮」。對她來說,也許村木讓她感到興奮的關鍵點在于,他是個殺人犯。
當筱田正浩選擇池部良作為《干花》的主演時,池部良正處于事業的低谷,他因為在一部戲劇的演出中卡殼,而被解雇了。
在《干花》標準收藏新版的采訪中,筱田正浩回憶起池部良失落,抑郁的樣子,問他:「你為什么選我?我不過是個蹩腳的業余演員罷了。」但是筱田正浩曾在小津的《早春》(1956)和其他電影中看到過他,在這些電影中,他非常英俊,池部良自己表示想要感受一個落魄男人的命運。
《干花》中的池部良讓我想起了梅爾維爾《獨行殺手》中帥氣的阿蘭·德龍,這是另一部以疏離、獨立的殺手為主角的影片。池部良表演上的平衡,取決于他是否能保持一種查爾斯·布朗森式的冷漠。這是一個對情感持警惕態度的男人該有的品質。另外,影片的故事取決于村木是如何被佐子一步步迷住的,因為她似乎比他更疏遠、謹慎。
村木警告佐子,離毒品遠一點。一天晚上,她告訴他,自己剛剛「來了一針」。她說是一位醫生朋友給她打的。但小朝有著癮君子的氣質。村木是怎么想的呢?他從不表露心思。但當老板要求一名幫派成員去謀殺敵對幫派的頭目時,村木主動請纓。顯然,他不必這么做。老板也沒有考慮他,因為他剛服完刑。如果你思考一下村木為什么要主動站出來,我想你會更深入地了解他的行事動機,并能找到影片的主題。
在采訪中,筱田正浩還聲稱,自己對先鋒派藝術十分熟悉。他對在制片廠系統內工作感到惱火,盡管《干花》是由松竹制片廠制作的,但筱田正浩依然認為這是一部獨立電影——顯然制片廠也是這么認為的。「放映結束后,編劇馬場當說這不是他寫的那部電影,」他回憶道,「這是制片廠需要的借口。」在不知如何應對的情況下,松竹公司將《干花》的項目擱置了幾個月,盡管當它最終上映時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無疑是因為它顯現出了與黑色電影、新興的歐洲藝術電影相同的美學。
馬場當從石原慎太郎的一部小說開始改編,寫作劇本。他的做法顯然是老式的,他在賭博這一場景的呈現上與筱田正浩意見相左。「我們只需要寫『他們在賭博』就好了。」他告訴導演。筱田正浩點了點頭,保持沉默,他用小說的素材,作為拍攝這些非同尋常的紙牌游戲的基礎。
《干花》沒有努力解釋這個游戲是如何玩的,但在視覺上對細節很敏感:莊家的語言節奏,一張牌從隱藏、取出并折疊在布里的莊重儀式,以及下注時紙牌放置的位置。筱田正浩非常關注村木、佐子和在更遠處的小朝,這三人冷酷無情的面孔。事實上,賭博的場面不是關于游戲本身,而是關于這三個人之間互通的情感信號;筱田正浩對其他玩家幾乎沒有興趣。
《干花》中幾乎沒有幾場戲是發生在白天的。這部電影大多場景都在室內,有時也會在室外下雨的街道上拍攝。影片一開始,我們就能看到故事發生地——東京的城市景象,但筱田正浩主要在橫濱完成了拍攝,那里古老的外觀和許多狹窄的巷子,正是他長久以來一直想要的那種效果:夜晚的黑暗,深沉地壓在了村木身上。影片中,那場在空蕩的街道和陰影中的追逐戲尤其出色。
盡管武滿徹的配樂為《干花》定下了基調,但最后一場高潮殺戮戲的配樂來源于亨利·普賽爾的歌劇《狄朵與埃涅阿斯》中的詠嘆調。這場戲里人物的動作很慢,并且插入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教堂彩色玻璃花窗的鏡頭。當你看完這部電影時,你會明白,這里正在發生的事情,就像村木為佐子創造的一次性高潮。
黑色電影中的主角,通常總是被自己的缺點所毀滅。這個人常常試圖遵守某種準則,甚至是法律準則,但卻被自己身上的某種道德弱點所擊敗。
在黑色電影中,殺人的事實可能不是道德上的失誤,而僅僅是對主角所處社會環境,一種帶有責任感的表達。村木告誡自己,不要對他人產生情感,也不要去在意關心著自己的情人新子。但由于神秘的佐子身上那種疏離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獨特感,她馬上擊穿了村木的心理防御,并讓他再次陷入了傷人傷己的殺戮游戲里。
在電影的結尾,村木發現,他咽下的是自己選擇的苦果。這是一個充斥著黯淡的悲傷,以及空虛的命運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