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芝，古稱工布，在藏語中就是“尼池”，即太陽寶座之意。

尼池是一個村莊，就在318國道邊上，東距八一鎮約有10公里。村里有一座苯教的拉康(神殿)，叫尼池拉康。這座拉康又是為了村中的一座古樹而建造，這棵古樹有數千年歷史，至今郁郁蔥蔥，在苯教的敘事中，這棵大樹或許有16000年的歷史，是雍仲苯教的創始人辛饒米沃來到林芝的標記。

在距離尼池村不遠處，還有一片歷史悠久的巨柏樹林，屬于雅魯藏布江柏樹種，其中最大的柏樹王直徑達到了驚人的5米多，是傳說中苯教辛饒米沃的寄魂之樹。整片山坡被這群巨大的柏樹所覆蓋，來自昌都、那曲等地的信徒們在林間穿梭，耐心地尋找落于塵土間的柏樹籽。即便你不是苯教徒，不是薩滿也不是靈修者，你也能在這陽光充滿老樹年輪的空間里找到安寧。

小小的尼池拉康有一個有名的活佛：阿扎活佛，有些僧人叫他碩士活佛。今日他并不在，有僧人打開了拉康的大門，這里的格局與藏傳佛教其他教派的寺廟并無太大區別。佛像的造型和西藏其他佛教教派僅有細小的差別，名稱則大不一樣。主供佛為雍仲苯教的創始人：敦巴·辛饒米沃，常被人稱為辛饒佛。旁邊還有十余尊據說是虹化覺悟者像(西藏其他佛教教派和苯教相信真正的覺悟者在涅槃時會化作虹光遁于無形中，這也是許多信徒終身追求的目標——脫離生死)。此外，就是布滿墻壁的1008尊辛饒佛像了。

殿外就是那棵大樹，直沖云霞，高處枝葉橫生，仿佛有仙人正坐在枝葉間。樹根旁有一座小小的佛殿，還有一面巨大的苯教之旗懸掛在一邊，旗上繪著苯教的法器：兩頭有雍仲符號的手柄。僧人在香爐中點燃了柏枝，已經坐在拉康中擊鼓誦經。拉康、香爐、巨樹古秀，構成一個穩定的三角形，彼此觀望。

為什么這個看似普通的去處會成為整個工布地區的名字?是否圍繞大樹的詮釋構成了林芝文明出現的最初理由?我們再向前，一探究竟。

走進了老林芝鎮，這個小鎮曾有真正的“林芝縣”之名，而林芝新城即現在的林芝市，原來名叫“八一鎮”。從林芝鎮上分岔出兩條道路，一條翻越色季拉山抵達魯朗，另一條則南下尼洋河畔，會經過止貢贊普墓、吐蕃第穆石刻、德木寺，直至雅魯藏布大峽谷，苯日神山正在大峽谷入口處。在夏秋季節，這里朝圣者絡繹不絕。

轉經人（攝影/蘇達）

“這棵樹是16000年前苯教的辛饒米沃初次傳法的地方，這也是第一次出現工布王和工布的記載。”從魯朗做法事剛回來的阿扎活佛盤腿坐在法座上，這是一個年輕的活佛，37歲，普通話很好，但是有家鄉阿壩州的口音。他舒服的院落就在那棵大樹的保護之下。根據百度百科，他是北京大學的宗教學碩士，也是社科院的宗教學博士。此外他的頭銜還包括《藏文大辭典》編委、郎依寺六大活佛之一、中國古象雄文化研究會主席，最后一個頭銜是古秀寺的住持。

我們的辛饒米沃祖師那時候在沃摩隆仁，也就是大食地方，可能是中亞，伊朗的什么地方。那時候工布地方有一個魔，俗話說有一尊佛，就有一個魔嘛。這個魔叫恰巴拉讓，他手下有7個魔王去了辛饒米沃的中亞道場，偷走了他的7匹馬，這7匹馬都是神馬，都有自己的名字。在離古秀寺不遠處就有證明：一江之隔的朗縣，也就是傳統的塔布地區發現的列山墓葬中，就發現有吐蕃貴族陪葬的馬骨。

“那個時候，辛饒米沃說，不是我貪財，不是我貪7匹馬，我要去邊遠地方去，要借這個緣起度化吐蕃的眾生，于是辛饒米沃就從雅江過來，來到了這個地方。你看尼池拉康這個地方，實際是工布、塔布、娘布三個小邦的交會之地。你身后的這個山，就是娘布的神山娘拉尊珠山。”

“辛饒米沃降伏了魔王，收回了7匹馬。他戰敗魔王的地方就是對面山上的卡斯牧村。但是7個妖魔化成女人，給他飯菜里下了毒。雖然如此，辛饒米沃還是帶著4個大弟子喝了下去，他將毒變成了甘露。人性的力量可以改變物質——現代科學也證明了，不是嗎?”阿扎活佛很喜歡用科學、生態這樣的詞。我倒是對7個魔女下毒的故事很有興趣，直至今日，這里還傳說著工布地方過去曾經有人在酒里下毒的故事。

7個妖魔化成了老婦人，拜倒在辛饒米沃腳下，表示一定要皈依。隨后，工布王就第一次出現于歷史上，據說還是三位：白工布王，紅工布王，黑工布王。工布王皈依于辛饒米沃和苯教，向他獻上了三件衣服，還將兩位公主奉獻給他做明妃。

這就是在苯教典籍中，工布地區第一次登上歷史的記錄：作為佛與魔大戰中的旁觀者。這故事類似于《羅摩衍那》和《荷馬史詩》:神，或者是先知，或者是武士為了尋找一個女人，或者是幾匹馬，踏浪而來，踏上了蠻荒的國土。

辛饒米沃的明妃，也就是工布公主貢薩赤江，為辛饒米沃帶來了一個禮物：和他的身高一樣高的樹木。辛饒米沃非常高興，在這里種植，于是就有了這棵巨樹。“這一事業完成后，這里就如同佛教徒的菩提迦耶，即傳法之地，這都記錄于《辛饒傳記》里面。”阿扎活佛說。

這棵巨樹是辛饒米沃留在工布這片土地上的第一個印跡，這塊原本不在典籍中記載的土地，開始有了形狀和名字。不僅如此，連帶這塊土地也都具有了更深遠的意義。“由于工布塔布娘布的百姓及天龍八部都在此地皈依，于是這就成了善哉之地，神通之地。這棵樹下為龍宮，中為天龍八部，上為極樂世界。可以說，地有八瓣蓮花，天有八角法輪。”

如此深具吉祥之土地，龍宮之風水，想必當年辛饒米沃出發前就已經心知肚明，魔王的盜馬下毒，工布王的好戰，如同邏輯鏈條，環環相扣，構成了法緣，都埋藏有智慧與解脫的種子。從辛饒米沃種下這棵樹的開始，向上逆推，事事都有勾連，如同根據答案，倒推解題過程。宗教中往往有這樣的思維。而這一出宏大的戲劇，讓這片工布低地擁有了自己的名字。

由于這樣的機緣，辛饒米沃被視為苯日神山的開山之祖，苯日神山也就具有了幾乎可與大神山岡仁波齊比肩的地位。日后苯教僧人從衛藏、康藏等地紛至沓來，設立寺院，朝圣者連綿于道路，將尼洋河、雅魯藏布江交匯之地的山脈視為神圣所在，其實都是這棵大樹伸出的枝椏。我和阿扎活佛的相遇，在此享受他的普洱茶，也可以視為是這棵尼池古秀大樹所結的極微小的果實之一。

（本文節選、改編自杜冬《林芝的誕生》，載諾杰·洛桑嘉措、陳丹青、張青主編：《林芝：工布秘境》，中國藏學出版社2021年4月。）

諾杰·洛桑嘉措、陳丹青、張青主編：《林芝：工布秘境》，中國藏學出版社202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