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之/一個有腔調的人文解讀類頭條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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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劇電影,是什么?
看到這個問題,你腦子里蹦出的第一個名詞也許是周星馳,也許是卓別林,還也許是金凱瑞。
查理卓別林(1889-1977)是默片時代最為杰出的喜劇演員,1972年獲奧斯卡終身成就獎
而對于華語電影喜劇序列而言,1992年無疑是值得研究研究的年份。
因為1992年涌現了大量優秀的華語喜劇電影。領軍人物自然是香港的周星馳,當年還“嫩得能掐出水”的星仔在1992年出品了整整七部喜劇電影(我懷疑他有沒有時間吃飯睡覺),其中五部還蟬聯1992年香港電影票房的第一到第五名。
1992年由周星馳和梅艷芳主演的《審死官》,打破了香港電影票房記錄,同時也讓周星馳榮獲亞太電影節影帝
1992年的香港影壇,也就理所當然被喚作“周星馳年”,似乎1992年是屬于香港“周星馳們”的。
可是無獨有偶,1992年的內地電影界,也有一部出色得有點“過分”的喜劇電影。而且我相信,經過中央6套電影頻道十幾年如一日的“狂轟濫炸”。這部電影,大部分的80和90后應該都有所印象,那就是——上海電影制片廠攝于1992年的《三毛從軍記》。
看到這里,可能有些人要失望了,怎么不講周星馳嗎?怎么拐到了“三根毛”?
是的,我要講的,就是這個“三毛”和1992年的《三毛從軍記》。而且我還要說,它的品質并不遜于任何一部香港喜劇電影,甚至是可以到國際上比劃比劃的。
1992年上映的《三毛從軍記》,上映之后,打破了中國內地電影界對于喜劇電影的固有看法和拍攝手法
后現代主義手法,濃烈的漫畫風格,戲謔口吻的旁白,黑色冷幽默,精妙的暗示和比喻。
這些要素都讓《三毛從軍記》在一眾笑得屁滾尿流的喜劇電影里有了一分“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氣質。不同于港式喜劇的無厘頭,也不靠近好萊塢喜劇的屎尿屁,《三毛從軍記》獨成一派,甚至帶著點默劇時代的冷幽默。
編劇張建亞也就是導演
但《三毛從軍記》真的只是一部爆米花式的“漫改”電影嗎?剝離開《三毛從軍記》喜劇的外衣,內核還是大時代背景下小人物們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
只不過連同著那些家國危亡的英雄故事、大開大合的歷史風云都被導演裹上了一層荒誕戲謔的外衣。
《三毛從軍記》劇照
如果把《三毛從軍記》比作一盤糕點。很可惜,大部分人吃到“外殼”就已經飽了,而裹在外殼里面的“珍饈”只能留待有心人去細細品嘗。
電影明面上是以1937年8月開始的淞滬會戰(二戰中日第一場大型會戰)作為背景,講述孤兒三毛的從軍歷險記。一個上海小癟三被扔進了軍旅生涯,本身就有著強烈的戲劇色彩。
淞滬會戰中,蔣介石檢閱前線的國軍士官
但內核里,滑稽、荒誕、幽默、戲謔甚至于悲天憫人等種種情感的疊加,暗喻,夸張,諷刺等種種手法的復合,都使得這樣一部乍看好笑的喜劇片擁有了極其深厚的內涵。
可以說,看懂了《三毛從軍記》的人一定是笑不出來的。
只會深深嘆一口氣,長吁道:我們都是小把戲。
大人物們——師長軍長司令官,統統大不過委員長
既然叫三毛從軍記,那從的是什么軍?
看看故事背景,1937年的上海,總不能是咱的人民軍隊,當然是那個“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軍(國民革命軍)。
淞滬會戰投入戰場的國軍是蔣介石的嫡系部隊,所以電影中三毛他們戴的鋼盔是德式M35鋼盔
有小兵就會有大將,有大將就會有司令。三毛是個腌臜的小癟三,那么大人物們該是虎虎生威吧,可是《三毛從軍記》里的大人物們似乎也個個沒落下,都給導演嘲諷了一遍。
整部電影,最先出場的,有點門面的大人物,該是征兵處的那個軍官。
一身戎裝,高大威武,氣宇軒昂,可是一開口卻是細軟的女聲,頓時讓人啼笑皆非。兒時觀此,只覺發笑,現在看來卻另覺深意,因為這些國軍大官們不正是色厲內荏?
上海國軍征兵處
威武的外表是用來恫嚇老百姓的,但遇見敵寇,這些”大男人們“可不就如若“女子”?
想來何香凝女士,還嘲諷過九一八不抵抗的蔣委員長是“妄自稱男兒”,應該是異曲同工了。但《三毛從軍記》沒有啥文人風骨,所以人家是直接以喜劇的方式呈現,諸如此類的明喻在這部電影里還有不少,比如那個“頭角崢嶸”的教官。
頭角崢嶸本意是指青年人年輕有為。但是這里,直接用夸張的人物造型搭配并不年輕的角色來達到一種戲諷的效果
還比如老萬的一腔怒火,真的就成了嘴里噴出來的火。
這里是以嘴里噴火直接指代“一腔怒火”的憤怒情緒,也是很典型的漫畫風格手法
但是頭角崢嶸和一腔怒火頂多是笑料,但是一個大男人說著女人聲好笑嗎?其實是很可悲的,因此又多了層暗喻的色彩。但《三毛從軍記》處理得好,把這種辛辣的諷刺,寓以了無厘頭的表現形式。
三毛入伍受訓時,伴著三毛們可笑的鴨子步,背景響起了一首“歪歌”。
前半段“長官就是親爹娘,老兵人人賽兄長,小兵就是灰孫子”聽來可笑,卻也不過是軍旅生涯的注腳。
三毛受訓
但是歌詞接著一轉,來了個“師長軍長司令官,統統大不過委員長”可就有了意思。不得不說,這樣一首曲調歪七扭八、歌詞直白淺顯的歌曲,藏著的“私貨”還真不少。
三毛提石頭
當然啦,天大地大沒有委員長大,至少對于三毛而言是的。委員長高呼著“用無數個無名的華盛頓造就一個有名的華盛頓,用無數無名的岳武穆造成一個中華民族的岳武穆”,大人物這番慷慨激昂的言論之下,哪怕是三毛這樣一個上海街頭流浪的小癟三都受到了感召,從戎報國去了。
三毛受訓
委員長不偉大嗎?偉大,偉大的很,他可是數一數二的大人物。
他在出征前所講的一番話語,可是教“三毛只覺得氣貫長虹,恨不得立刻上陣殺敵”。
但是委員長磨破嘴皮,三毛們的裝備就升級了嗎?增援就多了嗎?沒有。是的,如此偉大的委員長其實什么也沒做,所做的僅僅是動動嘴皮子,可能還沒有三毛這么個半吊子士兵做得多,畢竟人家真的扛槍上了戰場。
但戰士們不覺得,他們都和三毛一樣,覺得“氣貫長虹”。誰叫委員長是大人物,師長軍長司令官,哪個大得過委員長?“三毛們”哪敢質疑,所以委員長就算是放個屁,他們也會覺得是“氣貫長虹”。
蔣介石對出征將士做演講,其實是導演拍攝的以假亂真的黑白影像,劇中還有許多
三毛不明不白、稀里糊涂地端了日軍陣地之后,嘿,成了英雄。
英雄自然得嘉獎,所以三毛受到了委員長接見。
三毛利用一頭牛端了日軍陣地
“勝利是最好的興奮劑,尤其在面對列強外辱時,一場戰斗的勝利應該當成一場戰役的勝利”,旁白不緊不慢地念著,畫面是咱英明神武的委員長撫恤前線將士,又是一番“氣貫長虹”的演講。
蔣介石在做演講
好家伙,委員長真是“愛兵如子”,駕臨前線撫恤將士們。
可是這一場戰斗當作一場戰役未免太過兒戲?這背后,是國軍的自欺欺人,是委員長的自我麻痹。讓我想起了《建黨偉業》里陳獨秀先生的怒吼:“我們勝利了嗎?該慶祝了嗎?胡鬧!”
因為這個勝利不是興奮劑,而應該是成了手握權勢的委員長們的麻醉劑。上層們因為一丁點的勝利沾沾自喜,自我麻醉;下層們則不明所以,成了“慶祝”的注腳。
結果嘉獎來,嘉獎去,都嘉獎到了他蔣委員長頭上。太諷刺!
你看,小人物們在拼死拼活地拉鋸陣地,而大人物們忙著把“戰斗勝利“變成”戰役勝利“?好像如此下來,陣亡的士兵們就頓時死得其所了,只可惜敵寇卻并沒有接受委員長的訓誥啊。悲乎?悲矣。
蔣介石撫恤淞滬會戰前線將士
委員長招招手,咱們的小英雄三毛終于是擠出了人群,有了機會和委員長合影。大上海灘一身裁剪得體旗袍的名伶們上前了,手握鮮花錦旗,可是怎么直奔著委員長而去?
委員長不高興了。
”鮮花該給勞苦功高的將士們,錦旗該給我們的小英雄,而我們自己往往是等等。“
上海市民向委員長獻花
三毛可算是逮著機會了,可以合影了。手持比他人還高的錦旗,寫得好啊,寫的是:”智勇雙全“。可是攝影師不停地示意著:舉高點,舉高點。
三毛知道,自己這榮譽當然得舉得高高的。
攝影師示意三毛舉高錦旗
咔擦,報紙頭條有了!蔣委員長四個大字當然赫赫在目,可是橫看豎看,咱們的小英雄三毛呢?哎,在錦旗后頭呢,可是中國人民不知道啊,果然,“功勞都成了委員長的”。但是三毛們并不知道,他們還覺得自己就是“華盛頓”,自己就是“岳武穆”。
但是在大人物面前,他們這些個“岳武穆”不過是個抬錦旗的,得,智勇雙全的是委員長。
報紙頭版
除了委員長這個全中國人都知道的大人物,《三毛從軍記》還設置了一個頗值得玩味的角色就是——牛師長。三毛被委員長接見了,平步青云了,觀眾們都以為這下子三毛得有個小官當當了吧。
畫面一轉,嗯!齊整的軍服,錚亮的皮鞋。三毛終于有出息了?畫面再轉,得!三毛還是那個三毛,穿皮鞋的不是他,擦皮鞋的人才是他,英雄的平步青云原來是被調去師長家里打雜去了。如此荒誕,卻如此真實。
小人物就是小人物,三毛智斗鬼子,大勝而歸,換來的就是這個。哪怕你英勇殺敵、戰功卓著,你所換來的,也不過是給大人物“擦皮鞋’的機會。
三毛在給牛師長擦皮鞋
那值得三毛這么個戰斗英雄擦皮鞋的牛師長,得是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名將吧?可是片中牛師長面對日軍侵犯愈加猛烈,往往只有兩個字——“再議”。好一個再議,和日本人打是被日本人槍斃,死路一條;不和日本人打是被委員長槍斃,也是死路一條。
而一個“再議”,兩頭都不得罪,牛師長們又可以關起門來,好像日本鬼子沒有大兵壓境,好像舉國上下沒有哀鴻遍野。大人物們,好一個“再議”。
牛師長看著戰情分析,只說了一個“再議”
對牛師長們而言,躲在后方吃一頓風生水起的大餐,在舞會上和歌女打情罵俏,遠遠要比分析戰局,調兵遣將重要得多。要不然他也不會因為身邊的搔首弄姿的女人而把急件忘到天涯海角去了,他的一句“我忙著呢”,就能把前線千百戰士的命全給搪塞過去了。
牛師長害怕被妻子發現自己和舞女打情罵俏,而拒絕查看三毛遞來的急件
好一個大人物!兒女情長、吃喝玩樂對于他們而言要比抵御外侮、保家衛國要緊得多。就像望遠鏡用來看跳舞的女郎要比用來偵察戰場好用得多。
觀看上海舞女勞軍時,師長和團長的望遠鏡都飄了起來,這是典型的漫畫形式,但是在這里卻別有意味
什么叫“前方吃緊,后方緊吃”?這就是了。比歷史書上的還直觀,只不過,拍成“喜劇”了。
這場戰爭,輸得不是戰斗,輸得是民心,那些被“牛師長們”吃進肚子里去的美味珍饈也是一顆顆打在前線戰士身上的子彈,一樣致命。
牛師長和師部在后方吃大餐
仗打輸了,自然要找人擔責,找誰呢?三毛太小,誰也不會興師問罪一只蒼蠅;委員長太大,誰也不敢太歲爺頭上動土。正好,牛師長畏罪自殺。
牛師長用槍指著三毛,但隨后自殺了
得,大人物自然不放過這個“機會”。“牛師長不能白死,只要妙筆生花,就成了驚天動地的壯舉”,好一頓宣傳下來,貽誤戰情、腐敗昏庸的牛師長倒成了“民族魂”。
正應了前頭委員長的話,“尤其是面對列強外辱的時候,一個腐敗師長的自殺,應該當作一個抗日英雄的犧牲”。真是一點沒浪費,大人物們還是自欺欺人,還是茍且偷安、顛倒黑白。
你說這是喜劇?嗯,確實,夠“無厘頭”的。
牛師長出殯,諷刺的是所有送葬的人,只有三毛是真的哭了
抗戰終于勝利了,和上次被委員長接見不同,這次三毛又被淹在人群里了。但委員長這個大人物還站在上面呢。不管是外敵入侵,還是家國光復,大人物總是大人物,總是鮮花錦旗簇擁的。
委員長發表抗戰勝利講話
旁白說著“三毛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沒聽見”,正如這場戰爭,三毛這樣的小人物好像參加了,又好像沒有參加。
為什么?打仗的是他們,死的也是他們,但是大人物們不用死,他們一直都在,看著日寇入侵,看著戰局相持,看著戰略反攻,看著最終勝利,不過無數的無名的“岳武穆”和“華盛頓”們可沒這么好運氣了。
委員長還是那番話語,“我們要用無數無名的華盛頓來造就一個有名的華盛頓,用無數無名的岳武穆來造就一個中華民族的岳武穆”。小人物們當然都希望自己是那個有名的華盛頓和岳武穆,但是此刻三毛懂了:“他就是華盛頓,就是岳武穆,不過是那個無數的,無名的而已”。
三毛在人群中,明白了自己只是小角色,而委員長才是所謂的英雄
這就是《三毛從軍記》的大人物們。他們色厲內荏,他們顛倒黑白,他們吃喝玩樂,他們聲色犬馬。但是他們卻理所當然地站在戰死沙場的皚皚白骨上接受英雄的桂冠。
在那個時代,好似這一切天公地道。
委員長從來都是委員長,而三毛從來是三毛。一個是華盛頓,一個是小癟三。就算“三毛們”成了“華盛頓”,成了“岳武穆”,也只配是大人物們腳下的階梯,“無名的”“無數的”。
好一個《三毛從軍記》,從軍報國,成了那些用來造就有名的“委員長”的無數的、無名的“委員長”。
小人物們——我們都是小把戲
只有講完了大人物們,才能輪到小人物們。
誰是小人物?三毛唄,那些被委員長“無數岳武穆”的演講感召的大耳朵老百姓們。
三毛投軍,飾演三毛的小演員賈林,那個時候只有15歲,但是看起來只有10歲,所以被導演選中
三毛被問到為什么要投軍?三毛說:老子要當岳武穆。好,好志氣,然后被再三盤問下,只得懨懨地說自己叫三毛。小人物的志向是什么不重要,因為征兵官不在乎,他只是捏著三毛的三根毛,壞笑著:
對嘛,明明是三毛,叫什么五毛?當然很好笑,也當然很心酸。
也許藏在三毛這樣的宛若喪家之犬的小人物心里的,是一個報效家國的岳飛式的英雄夢。但是導演用喜劇的“諧音”手法遮蓋著舊時代對于小人物幻夢的摧殘的現實。
電影一開頭就暗示了結局,三毛就算打勝仗,就算殺敵寇、保家鄉,也不過是三毛,變不成“五毛”(武穆)。
小人物們因為國難當頭,投軍上戰場了,但是他們真的是想保家衛國嗎?應該是想的,但是做不做得到呢?看看他們的表情,茫然無措,甚至于恐懼。當然啦,這也是為了喜劇效果服務,如果個個鐵骨錚錚,面目剛毅,哪來什么喜劇效果?可是,我更愿意相信,那個時候的他們就是茫然無措。
士兵們表情的特色,有的茫然,有的走神,有的空洞
士兵們走著十分不整齊的正步,導演剪輯進了幾幀鴨子的鏡頭。很典型的比喻和交叉蒙太奇,這些大頭兵即使穿上軍裝,也還是小人物,正如這些被趕上架的鴨子們。
趕鴨子上架:指強迫人去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那“三毛們”參軍真的是為了保家衛國嗎?當然啦,先吃飽飯,睡好覺。三毛參軍之后,有兩段爆笑的情節,一段是三毛睡懶覺,被教官發現;另一段是吃飯時,三毛搶不著飯。
教官來叫醒士兵們
這兩段僅僅是為了搞笑嗎?你看看,衣食住行,哪一樣不是人生天地間的大事情。三毛投軍,我覺得是有想當“岳武穆”的念頭在的,但更多恐怕是為了居有所地,餓有所食。
這就是舊時代的大頭兵們最大的念頭——有飯吃,有覺睡。
三毛被老萬踢進飯桶里,這一段也被1993年周星馳的《唐伯虎點秋香》借鑒了
于是乎,這樣兩個簡單的要求和領袖們崇高的保家衛國混在一起,使得小人物變成的大頭兵自己都以為我們是為了成為“華盛頓”和“岳武穆”而戰,而非只是為了吃飯睡覺領軍餉才當的兵。這是小人物可笑可悲的買賣,他們唯一值錢的就是命。
所以在征兵處,他們都使勁拱起自己的身板,瘦骨嶙峋也好,身壯如牛也罷,這只是一種買賣。
征兵處,所有人都撅起身子,想要被挑中入伍
那么三毛們到底追求什么?在觀看勞軍晚會的時候,三毛陷入了幻想,他把自己想象成了怒發沖冠的岳武穆,手持大刀和日本鬼子英勇戰斗,這是他內心關于英雄幻夢的投影,但是給導演處理成了不三不四的喜劇橋段,你看怒發沖冠,沖的是三根毛。
三毛想象自己是岳飛
而后,三毛又繼續幻想,自己打死了鬼子,救了教官。但依舊是喜劇手法,不然你看鬼子怎么排排站,被擊中后還來了個多米諾骨牌式的倒地。
三毛以一顆子彈打死四個鬼子
不管如何,在三毛這樣一個小人物的幻想中,自己成了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就連胸前的寶鼎獎章,也大得離譜,我不否認這是喜劇手法,但我也相信:
這是一種小人物內心的渴望,放大一切榮譽和夢想,但是越放大就代表著自己的現實愈發卑微。
寶鼎獎章,是國民政府勛章之一,特獎勵衛國有功的戰士,是至高無上的榮譽
然而諷刺的是,比起殺敵報國,好像舞臺上扭動身姿,婀娜窈窕的女郎們也是小人物們狂熱的夢想?不然為什么,三毛他們聲聲叫好,一陣高過一陣。
勞軍的上海名媛,這一段借鑒了科波拉的名作《現代啟示錄》
而三毛遇見新四軍的少年團之后,又發起了“春夢”,這一次夢中沒有鏗鏘的刀劍,也沒有英雄的勛章。這一次是田園牧歌的悠揚,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歲月,三毛夢見自己放牛南山,而妻子織絲室中。
三毛夢見自己在耕田
不止如此,三毛還夢見自己抽著大煙,楚然端坐正堂,而溫婉賢惠的妻子抱著自己的孩子,一瞧,嘿,也是三根毛的,笑了。
三毛幻想中自己的兒子
這樣一個“猥瑣”的夢,也昭示了三毛這樣的中國小老百姓的終極追求——
一畝三分地,妻兒繞膝走。
三毛夢見自己成家立業
三毛也怪“猥瑣”的,這大概就是:遇見了一個女孩,就連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但這背后折射出來的人文思考,是中國式的小人物們追求的最高境界。
但是三毛和牛師長臨終前的那一番話語再次敲碎了這一切,牛師長即使做到了師長,他也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只“替罪羊”,更何況三毛?
喝醉酒的牛師長
所以他們兩人在癲狂之間,爭著當“小把戲”,最后只得出一個結果:
在大時代背景下,在真正的大人物面前,我們都是小把戲。
荒誕鏡頭中的大時代——非常時期,非常荒誕,非常真實
《三毛從軍記》的篇幅很短,我相信,這是市場的考量。
但是短而不略,在90分鐘內安排了大量精彩的細節和情節,好笑的給愛看喜劇的觀眾,不好笑的給愛琢磨的觀眾。
歷史鏡頭的穿插,導演戲仿的黑白影像以及妙筆蒙太奇的插入,讓《三毛從軍記》脫離了一部單純的喜劇片。里面其實有大量豐富的歷史和眾生相。
淞滬會戰中日本轟炸機轟炸上海的真實影像記錄
如開頭的旁白:“1937年中華民族的危亡到了最后關頭,全面進入了非常時期”。好一個非常時期,所以,片中的一切都是“非常”的,所以滑稽,所以無厘頭。但是真正“滑稽”的是,這一切也許都是真的。
1937年的申報
而那個“三毛”也許也是真的,只不過大多數人沒有那三根毛而已。
三毛混在上海市民之間
片中開頭,即使到了中日劍拔弩張的時候,依舊有兩個日本人穿著和服,腰間橫跨日本刀大搖大擺地走在上海街頭,所有的市民只是看著,什么也做不了。不少行人更是唯恐避之不及,誠惶誠恐地退讓著,喜劇固然是喜劇,但是誰敢說這不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市民避讓日本人
倒是三毛這個滿臉污泥的小癟三,先行上去,滑稽地學起了日本人。
三毛學著日本人走路
而后三毛扔出了鞋子,砸到了一個中國警察,這個警察沒膽子管帶刀橫行的日本人,卻孜孜不倦地追起了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這一切都在導演的處理下十分滑稽,十分荒誕。但是,這難道也不是歷史嗎?
也許1937年的大上海,日本人真的橫行霸道,而警察真的每天只忙著追一個若有若無的小癟三呢?
三毛甩掉了摔倒的警察
再看看三毛,以十幾歲的年齡就能投軍入伍,很多觀眾乍一看以為只是一種戲謔的喜劇手法。但其實,在抗日戰爭中,國軍里真的有不少“娃娃兵”,這也是現實,只不過包上了層喜劇外衣。
三毛參軍
而同時,導演運用了大量的暗喻鏡頭來暗示民族的危亡,比如三毛編織鐵絲網時被纏在里面,渾身傷痕,象征著中華民族陷入了戰爭的泥潭,而且不容樂觀。
三毛被鐵絲網圍住
片中還有許多關于眾生相的描繪,最典型的就是牛師長的妻子,她腐化奢靡的生活就代表著上流社會在抗戰中的墮落。與此同時,還有那些木訥的,麻木的,或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上海市民。
三毛扭過一個在看牛師長妻子的男人的頭
當空襲到來時,人群亂作一團,偷腥的牛夫人讓三毛去找牛師長的小兒子。如果說小孩子無知者無畏,還能理解,所以牛師長的兒子在空襲時還坐在地上發脾氣;可是牛夫人是個大人,而她即使到了如此危急的關頭,想著念著的還是自己的情夫,她那句告誡三毛的話,一語就道破了上流社會的虛偽:
該看的看,不敢看的別看;給你看的不該看的也得看,不該看的看到了也不算看。
牛夫人和他的情夫
所以,三毛對二人偷腥的行為置若罔聞,因為他還相信著:非常時期,一切都是為了抗戰。
所以,他端茶倒水,洗衣做飯,甚至給小少爺擦屁股都是為了抗戰大業。這當然是夸張化的喜劇手法,但是想想,當時也許還真有不少仁人志士為了一個所謂的“抗戰大業”而不得不在官宦門下“端茶倒水”,只不過三毛是真的在打雜而已。
片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戴著防毒面具的舞會。只聽見窗外槍炮轟鳴,幾如雷聲陣陣,而室內,所有的上流人們,戴著防毒面具翩翩起舞,可笑而滑稽,荒誕而真實。
戴著防毒面具的眾人在起舞,而窗外正在打仗
以及片尾三毛和老萬在深山老林里度過八年,兩人幾如乞兒,須發皆白,當然三毛白的只有他的三根毛。這一幕純為了搞笑嗎?我卻想起了那些被拋棄的戰士們,比如野人山的遠征軍們。
三毛和老萬
所以這個荒誕離奇,滑稽無度的鏡頭中,其實仍然隱藏著那個曾經存在過的舊時代的浮世繪。如此浮夸,卻又如此骨感,如此荒誕不經,卻又如此真實如斯。
連同片頭那句開玩笑一般的話:
對的,也許本片真的沒有一點虛構,只不過大部分人看到的都只是滑稽的笑料。好的喜劇,真的都是悲劇,《三毛從軍記》的內核是一個大時代背景下小人物的悲劇,笑得越開心,也就越悲愴。
在那個時代的中國,也許還有很多“三毛”,只不過他們并沒有長著“三根毛”。
致敬三毛之父張樂平,致敬導演張建亞,致敬《三毛從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