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在此》,我的存在,是暴政的證明;我還活著,歷史的真相就不會被抹去。
被延遲的哀悼
電影前30分鐘是我最喜歡的部分,風和日麗,愜意歡樂。
派瓦一家過著安穩、體面、優渥又幸福的中產生活,這個家里,愛意比資產還要富足。
美麗的海岸線,尤妮斯出場就是在游泳,距她不遠處的海灘上,孩子們無憂無慮地玩鬧著。
鏡頭跟著流浪的小狗逐一介紹她的家人,她有五個明媚、可愛的孩子,丈夫魯本斯·派瓦,溫柔寬厚,浪漫體貼。
縱然知道變故會突然降臨,影片鋪墊的美好和文明依然讓人忍不住沉浸。海邊別墅里滿是書籍和唱片,派瓦家的孩子喜歡音樂、熱愛運動、感情豐富、會表達愛,從他們的身上也能看見魯本斯和尤妮斯是多好的父母,他們深深地相愛,也共同構建了孩子們對家、對世界、對明天的信心。
殘酷發生地猝不及防,魯本斯在一個休息日的早晨被帶走問話,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電影沒有直接呈現魯本斯遭遇了什么,它把鏡頭對準尤妮斯,用她的表現和她的反應,側寫政治迫害。
這樣的處理比血腥的酷刑更讓人不忍、恐懼和心碎。囚禁讓尤妮斯喪失了對時間的感知,她需要用石頭在墻上刻下痕跡,來幫助自己確認被關押了多久;訊問是語焉不詳的,對話無關法律,無關民主,甚至沒有尊嚴和正義可言。這是它最曖昧、最可怕的地方,就像軍方腳下的血和走廊里絕望的哀嚎,被抹殺的個體,沒有解釋權。
未知的恐懼籠罩著這個家,日益滲透,孩子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餐桌上爸爸的位置就一直空著,他們漸漸不再向媽媽追問爸爸什么時候回家;接受了放學后不能在街上自由自在地玩耍;學著分擔家務、承擔責任、向從前的生活告別:先告別了小狗,又告別了保姆澤澤,最后是他們的家。
電影里有一處特別痛的地方,是在二十多年后,孩子里年紀最小的馬塞洛和巴比烏,都已長大成人,他們平靜地聊起爸爸的離去:“你是什么時候埋葬爸爸的?”“埋葬?”“就是意識到他不會再回來。”
爸爸被帶走的那個早晨他們還在睡著,不知道那一天就是永別,也沒有見他最后一面。爸爸會在工作結束的深夜,陪馬塞洛玩桌式足球;會和巴比烏在沙灘上埋好她剛掉的乳牙,再偷偷挖出來裝進火柴盒里收藏。如果他沒有被帶走,他一定不會缺席孩子們成長的每一天,但這一切都停在了那個早晨。
爸爸不在了好多好多年,這個家始終無法正當地、合法地悼念他,家里最小的兩個孩子,我們以為他們還懵懂著的兩個孩子,原來也那么早,就悄悄地接受了爸爸的離去。
比死亡更痛的,是死無對證。
微笑對抗風暴
尤妮斯·派瓦是個了不起的女人,這部電影因她而成立。
很可惜沒能在電影里看見她具體的抗爭,她如何重塑自我,成長為一名人權律師。我們更多是從1970年代的細節里,感受她的堅韌和勇敢。
她是優雅的妻子,是松弛的媽媽,會和大女兒分享自己漂亮的衣服,也能幫小女兒修好壞掉的娃娃,她的精神和意志影響著這個家每個成員,她遠比我們想象的強大。
費爾南達·托里斯的表演非常棒,層次豐富鮮明。魯本斯還在的時候,她徜徉在愛里,神采飛揚,不問世事;不速之客登門,她不安、焦慮,盡可能讓自己保持在慣性的體面里;直到她和二女兒也被帶走調查,她被迫直面了丑惡和殘酷,意識到從前的日常在漸漸瓦解。
被囚禁的日子里,她日漸憔悴,兩眼充血,每一天都承受身心的雙重折磨;回家后的淋浴戲很震撼,那不是弱者的沉溺,她把自己渾身搓得通紅,她在發泄,她有情緒,她依然保留自己的態度,她不會退卻讓步。
這個家發生了巨變,身為媽媽的尤妮斯,盡可能地保護了孩子的感受。二十多年后,當她拿到丈夫魯本斯的死亡證明,她舉著那張單薄的紙,笑對鏡頭----我瞬間回想起那張丈夫缺席的六人全家福,她也是這樣笑著,平靜、驕傲。
她是一個智慧的母親、一個堅強的妻子,也是一個偉大的女性。孩子們都成年以后,電影里有很多次,讓他們的眼神停留在母親身上,那是欣賞和崇拜的眼神,是敬愛和心疼的眼神。
她可以崩潰,她可以悲痛,她可以逃避和遺忘,但她沒有,她走在歷史之前,超越命運的安排,她不僅承擔了母親和妻子應有的責任,還拷問歷史,抵抗侵蝕,用自己的肉身承載暴政的創傷,用自己的學識推動社會的進步。
電影收得很冗長,故事一直講述到尤妮斯晚年。飾演老年尤妮斯的演員是費爾南達·托里斯的母親費爾南達·蒙特納哥,銀幕內外,都是家族的傳承。
白發蒼蒼的尤妮斯,已經身患阿爾茲海默癥十余年。當電視里出現魯本斯的照片,她突然目光炯炯,死去的愛人還是年輕的臉龐,尤妮斯已經皺紋滿面。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她很高貴,是區別于從前優雅富足的高貴。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她走過來了,她守護了公民的記憶,捍衛了法律的尊嚴,抵抗了暴政,活成了真相的一部分。
她仍在此,在此紀念,在此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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