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燕支”到“胭脂”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詩名《寒食詩》,帖名《寒食帖》。一千年后,當后人面對這幅“天下第三行書”而感嘆蘇軾蒼涼的境遇與多情的內(nèi)心時,或許很少有人會留意“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十個字背后的深意?!昂L幕ā弊允遣挥枚嗾f,“燕支雪”其實還是海棠,意指雨打花瓣殘紅狼籍的凄涼景象。以“雪”喻殘紅可謂貼切,但為何要以“燕支”喻海棠呢?其實這里的“燕支”正是“胭脂”。
《寒食帖》
燕支,又可以寫成燕脂、焉支、胭脂、姻脂,臙脂等,字不同而音同。唐末馬縞所作的《中華古今注》中有“燕脂起自紂,以紅藍花凝作之”之語,認為胭脂早在商朝末年就已發(fā)明,因為“產(chǎn)于燕地”,故名“燕脂”。然而,根據(jù)西晉文學家張華在《博物志》中的記載,紅藍花是由張騫從西域引入。
張騫與西漢武帝同時代,這么看來胭脂不太可能誕生于商朝。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最遲在西漢初期,中國女性已經(jīng)開始使用胭脂作為化妝品: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圖的梳妝奩中便有胭脂的身影?!俄n非子·顯學第五十》中有“故善毛嗇、西施之美,無益吾面;用脂澤粉黛,則倍其初”以宣揚法制,只是這里的“脂”到底是不是取材于紅藍花就難以考證了。
《張騫出使西域圖》
胭脂在秦末漢初已經(jīng)有了不同的分類:涂抹于臉頰的,稱為“面脂”;涂抹于唇上的,稱為“口脂”;魏晉時期,出現(xiàn)了以絲綿卷成圓條浸染紅藍花汁而成的“綿燕支”,西晉崔豹《古今注》中載“燕支……又為婦人妝色,以綿染之,圓徑三寸許,號綿燕支”,其款式與后世的管狀口紅已有異曲同工之妙。
與綿胭脂相對應的是“金花燕支”,綿燕支與金花燕支都可陰干處理成脂膏,故“燕支”二字又被寫成更具形象意義的“胭脂”、“臙脂”等。當然,紅藍花并非胭脂唯一的原料,重絳,石榴、山花及蘇方木均可制成胭脂。
胭脂與金粉
胭脂最初流行的“中原”,嚴格意義上是指黃河中下游,而不是泛指九州的“中原”。魏晉之后,中國第一次面臨游牧民族大舉入侵,在南北朝語境下,“胭脂”開始用來指代北朝女子,南朝則用“金粉”一詞。相比之下,“胭脂”二字中依然能隱隱察覺到“荒蠻”之意。
張恨水所著的《金粉世家》以北洋時代的北平為背景,要是換在南北朝時期,得將書名改成《胭脂世家》才貼切了。
唐朝以來,涂抹胭脂的風潮發(fā)展成“點唇”之法,相比于前朝盛行的朱赤色,唐朝仕女更鐘情絳色與檀色,前者近于深紅色,后者近于肉色或裸色,詞牌中的“點絳唇”,以江淹《詠美人春游》詩中“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唇”句而得名,第一首“點絳唇”的作者馮延巳為南唐詩人,此曲被伶人傳唱之時,唐朝已經(jīng)滅亡多年。
中國傳統(tǒng)以嘴小為美,點唇法無論在形狀上還是色澤上都極具視覺沖擊力,故盛極一時并漂洋過海影響了日本的妝容潮流。與之相關(guān)的唐宋詩詞數(shù)不勝數(shù),如岑參《醉戲竇美人詩》中的“朱唇一點桃花殷”、張先《燕歸梁》中的“點唇機動秀眉顰,清影外,見微塵”等,從中不難感受到點唇的魅力所在。
《紅樓夢》與《老殘游記》
唐宋以降,經(jīng)歷了元朝“豪放氣息”的洗禮,胭脂終于又在明清重新發(fā)展起來。隨著制作技術(shù)的成熟,胭脂的種類也更多樣,如玫瑰胭脂、山榴花胭脂、山花胭脂,均以其原材料命名,其中最著名的要數(shù)《紅樓夢》第四十四回所描述的花露胭脂:
“(平兒)看見胭脂,也不是一張,卻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樣。寶玉笑道:‘鋪子里賣的胭脂不干凈,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凈了配上花露蒸成的。只要細簪子挑一點抹在唇上,足夠了;用一點水化開,抹在手心里,就夠拍臉的了?!?/p>
花露胭脂的奢侈在曹雪芹華麗的筆法下被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當然這等妙物也要如平兒這樣的“可人兒”才懂如何使用,否則不免有東施效顰之感——清末劉鶚在《老殘游記》第九回中也提到過胭脂,不過這段描述可遠遠稱不上美了:
“見那女子又換了一件淡綠印花布棉祆,青布大腳褲子,愈顯得眉似春山,眼如秋水;兩腮濃厚,如帛裹朱,從白里隱隱透出紅來,不似時下南北的打扮,用那胭脂涂得同猴子屁股一般……”
胭脂盒
這里的胭脂指的是面脂,《老殘游記》中描寫的這種“滿面紅光”妝容也相當古老并帶有“胡風”——遼寧法庫葉茂臺遼墓壁畫、山西大同十里鋪遼墓壁畫所繪婦女“雙頰全涂紅粉”,是契丹人的風尚。遼國雖然后被女真人所滅,但妝容習俗卻流傳下來一直延續(xù)至清末。
中國各朝代的流行唇妝
明清時期還有一種“胡胭脂”取材于紫梗,實際上是一名為“紫膠蟲”的寄生蟲分泌物。歷史在此有一個奇妙的偶合:17世紀,在美洲建立起殖民帝國的西班牙人在墨西哥也發(fā)現(xiàn)了一種能制成紅妝的寄生蟲,這種蟲子的學名叫“胭脂蟲”。
紫膠蟲
清朝之后,有著濃濃詩意的胭脂在洋妝的大舉入侵下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工業(yè)味道十足的管狀口紅。口紅,口上之紅,簡單直白的名字,或許的確比胭脂更適應工業(yè)時代的文化氛圍吧……
然而當吟誦到蘇軾“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之句時,卻每每忍不住要感嘆“燕支”二字的層次感。它可以用來指代美女、寶劍,或是讓人想起遼闊酷凜的北方。這樣的意象,無論多少支“斬男色”口紅也無法企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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