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樹好像不算特別火,至少與“流量”二字看上去相去甚遠,然而幾乎每個人的記憶中幾乎都會有一首他的歌,不管是古早的《生如夏花》,還是沒有那么遙遠但也差不多十年之前的《平凡之路》……
在最近一場音樂節上,樸樹自曝得了重病,被醫生建議取消演出,樸樹毫不隱瞞地說,這兩年多樂隊都沒有賺到錢,他有義務扛起這個責任?!俺鰜碣嶅X”不是樸樹第一次在公眾場合這樣說,之前在綜藝節目中,當主持人問道“這一季來的理由”時,樸樹笑著說道,“這是我的工作,我靠這個賺錢啊?!?/p>
藝人哭窮,總是顯得沒太有說服力,然而由樸樹說出來就顯得頗為真實。下文馬來西亞媒體人范俊奇的側寫,對樸樹充滿了共情與理解——“那么努力地在鏡頭前面表達他自己,那么努力地上電視綜藝節目賺錢拍MV,那么努力地讓自己被周圍的人‘看見’而不是‘發現’,竟會讓我禁不住別過頭去,嘆了一口氣……”
在他看來,樸樹值得不被驚擾的尊重,只要讓他把他要做的音樂做對了,他就會像孩子似的歡天喜地。而樸樹的那些歌曲,“你要是跟他同樣有那么一點點不想對誰說的過去,自然就會聽得明白,里頭其實有著他努力克制的憂傷,以及憂傷背后怎么都不肯讓別人幫一把的固執與倔強。”
下文兩則側寫樸樹,摘選自《鏤空與浮雕1》,經出品方授權推送。
那就種棵生如夏花的樸樹吧
樸樹一稍微緊張起來,說話就有點小結巴,老是卡在某個關鍵詞里,必須在口腔里把那個字兒重復發動好幾次,最終才可以把句子通順地犁過去。而樸樹不是個能言善道的人這點我知道,我不知道的是,當看著他那么努力地在鏡頭前面表達他自己,那么努力地上電視綜藝節目賺錢拍MV,那么努力地讓自己被周圍的人“看見”而不是“發現”,竟會讓我禁不住別過頭去,嘆了一口氣,有點心疼我們現在這么一個動不動就發動網絡上的千軍萬馬將看不過眼的誰誰誰踐踏過去的世界,無非讓這個孱弱的、連憂郁也憂郁得文質彬彬的男人受了委屈。
可見我是偏愛樸樹的。那種愛,遠遠在汪峰的重金屬吶喊之前,也略略在李健的儒雅詩情之上——尤其是,我有一雙農民的耳朵,樸樹的歌不迂回不曲折,單就歌詞來說,是一種溫和的敘述的革命,是極少數可以用一首歌詞漫漶開來的意象,狠狠地朝我迎面痛擊,讓我聽了之后,先是愣了一愣,然后那種被人一眼拆穿的不安和慌張立刻冒了上來,以致必須在人來人往的北京機場昂起頭加快腳步,像一只不小心掉出魚缸的金魚,一路不斷地鼓起腮一張一合地呼氣,以免失控的眼淚滾落滿地。
我喜歡樸樹的歌,是因為他歌詞里連悲傷,也悲傷得窗明幾凈,每一次聽到他寫的《生如夏花》《那些花兒》,即便搖滾急躁如《中國好聲音》的畢夏,滄桑無奈如《芳華》不再的馮小剛,我終究覺得都是好的,因為樸樹的歌里頭最容易一針刺中人心的,是歌詞背后的情緒,交給誰來唱,差別其實都不大。雖然我最眷念的,還是樸樹歌聲里戰戰兢兢的滄桑和脆弱,讓人很想靠過去,把他的頭按在自己的肩膀上——我記得我甚至可以著了魔一般,腦海里晃著他唱的“此生多寒涼,此身越重洋”,從吉隆坡一路飛到蘇黎世,再從蘇黎世一起過境到法國。
樸樹的歌,你要是跟他同樣有那么一點點不想對誰說的過去,自然就會聽得明白,里頭其實有著他努力克制的憂傷,以及憂傷背后怎么都不肯讓別人鉆進來幫上一把的牛一般的固執與倔強。
這是真的,樸樹個性上本來就是個不喜歡叨擾別人的人,因此就連他年輕時的憂傷,也是彬彬有禮的憂傷;就連他音樂道路上的失落,也是落落大方的失落——生在由高級知識分子組成的家庭里,因為父母兩個都是頗有點分量的北京大學的講師,爸爸學的是空間物理,常在小時候告訴樸樹和他哥哥,自然科學有多么偉大,也對他們哥兒倆的將來寄予莫大的期望。結果哥哥率先讓父母失望了,緊接著樸樹因為特別愛音樂和創作,又把原本考上北京師范大學英語系的似錦前程給覆手典當了,不念英國文學,也不子承父業當個工程師什么的。所以他搞音樂的過程,顯然比別人多了一份“一定不能丟父母親面子”的壓力,即便他抑郁癥發作的那幾年,他從來都不讓父母知道他幾乎想把自己都放棄的痛苦是怎么個扛過來的,他總是硬撐著當自己還是人模人樣的時候趕快回家給父母親看看去。
但再怎么說,連樸樹自己也承認,他這個人特別走運。最初的時候,他經朋友介紹,把寫好的歌曲賣給高曉松,然后高曉松一聽,就當機立斷要求見面,并堅決要把他介紹給唱片公司,甚至主張第一張專輯非要把張亞東找來給他搞制作不可。所以樸樹從出道到出名,根本沒有不順遂這回事。
他雖然只出過三張專輯,但全中國沒聽過他的歌的人是很少的,而且身邊的人都特別疼他,愛聽他唱歌的粉絲們更都是奮不顧身地護著他,只要他肯專心地坐下來寫歌就是了——甚至他后來生病了躲起來,患上抑郁癥,銷聲匿跡了好些年,大家雖然都好奇都憂心他到底到哪兒去了,但都盡量不過分聲張,以免嚇著了他和他的音樂,然后他從此都不回來了,因此都答應讓他安安靜靜地養病,也都答應讓他悄悄地扭開音樂的后門溜出去,只要他肯回來,那些漫長的等待也都不算是個事兒。因為喜歡樸樹的人,文氣比較重,也比較懂得尊重,知道該怎么樣讓出空間和距離給自己喜歡的人。
后來樸樹回來了。回來之后的樸樹,我發覺他手腕上一直戴著個運動護腕,有時候是紅色,有時候是藍色,但更多時候是白色。起初我以為是整體造型的一環,因為錄影師難免會趁樸樹抱著吉他演唱的當兒把鏡頭推前去,給他來回彈撥吉他的手勢一個特寫;但我留意到那護腕出現在鏡頭前面的次數越來越多,連他沒事兒和樂隊團員拼啤酒瞎打屁的時候也不斷地出現,我開始很難忍得住不懷疑,那護腕下面,會不會是藏著樸樹那一陣子走不出來的時候,曾經在手腕上企圖毀滅和傷害自己的證據,還是真的只是不想他的手腕在彈撥吉他的時候受傷而已——我純粹是反射性地猜測,而我更加希望我的猜測是過慮的、多余的、不必要的。
但連陳魯豫也直接問過他:“在你最難熬的日子,你有沒有想過放棄生命?”樸樹看著陳魯豫,一邊摳著手指,一邊誠實地回答“有”,而且不止一次。因此到現在,常常,我看得出來樸樹連在鏡頭前面接受訪問的時候,他的心還是很擁擠的,有太多太多的事和太多太多的人,還有太多太多的音樂和太多太多的旋律都堵到了一塊兒,沒有辦法即時疏通開來。但樸樹基本上不是太復雜的一個人,你只要讓他把他要做的音樂做對了,他就會像孩子似的,歡天喜地地去鬧去玩去了。是,樸樹養了一只他特別疼愛的老狗叫“象”,他大部分的音樂背后的溫柔都給了這一只年齡相等于人類七十多歲的“象”,如果音樂是大象,至少樸樹的大象還可以悠然地在森林里散步,并沒有絕望地在冷漠的人潮里被逼席地而坐,被逼鎖著鐵鏈子跳舞,這倒還是值得慶幸的。
有時候半夜的天空也會有彩虹
依稀記得初初認識樸樹,有好長的一陣子,每天早上醒來第一個在腦海中滑過的句子,幾乎都是樸樹的歌詞,那感覺就好像一艘蚱蜢也似的小舟,在心頭靜靜地滑過、滑過、滑過—那詞其實也不怎么叨擾人,只是它滑過的地方,很明顯地展示了海水在心里搖晃的波紋。而真正讓我心折的是,樸樹的歌詞有一種接近向上帝告白的虔誠感,不但誠懇,而且素凈,猶如一個策馬奔走江湖的少年,很多年后再回來,風塵仆仆的只是歲月,他臉上的線條依然柔和,眼神還是如鹿一般篤定,沒有猜疑,只有信任。
因此每次看到回來之后的樸樹,勉為其難地出現在一些素質實在不怎么樣的電視節目上,并且尷尬地笑著調侃自己“這是我的工作,而且我總得要吃飯呀”的時候,就特別地覺得樸樹真的好瘦好瘦,而且他的瘦,很明顯是那種帶點厭世的、不屑紅塵的、動不動就轉過身背對全世界的那一種瘦,瘦得就連兩邊臉頰子都微微凹陷了下去。可這樣子的瘦,就快瘦成了一束光,在電視上出現的時候卻出奇地時尚,完全就是典型的“搖滾瘦”,最適合穿上艾迪·斯理曼還留在迪奧·桀驁(DiorHomme)的時候,專門給那些暗黑又纖細的街頭少年們設計的男裝—并且我一直覺得樸樹臉上那掩蓋不住的天生的憂郁,把他成就為一個特別容易和時尚打交道的人,只要丟掉那些讓靈氣根本透不過氣來的紳士正裝,把街頭風和頹廢感混搭到樸樹身上,其實他都可以不費吹毫之力地穿出獨門獨戶的造型感。
并且我到后來才知道,樸樹的太太吳曉敏雖是一名演員,但現在的身份則是在北京和上海都小有名望的時尚人,以及樸樹的專屬造型師,所以她自然比誰都清楚樸樹適合穿什么不適合穿什么,也比誰都拿捏得當應該給樸樹穿什么不應該給樸樹穿什么——我特別欣賞她在造型上當機立斷地調低樸樹在舞臺上的搖滾味兒,給樸樹戴上各種款式的冷帽,并且把音樂漫游者的頹廢和逍遙,按照分配好的劑量,以看似漫不經意的手法,精準地注入樸樹的造型里頭。她也十分警戒地把舞臺上的樸樹和汪峰的重金屬搖滾以及李健的紳士派詩人,拉開一定的距離,即便是最隨興的小型音樂會,她還是以她千錘百煉的造型功力,為身型單薄的樸樹披搭兩件色系相融的圓領衫,然后再以軍綠色的紳士帽,或鮮紅色的冷帽,加強造型上的立體感,讓樸樹在舞臺上完完全全自成一格,不俗也不嗆,誰也抄襲不了他獵戶星座的風格。
而關于愛情,特別是樸樹的愛情,我很難告訴你我不好奇,我只是偶爾會想,一個像他那么樣際遇猶如風里的蘆葦般起伏呼嘯的男人,愛情于他,莫過于浮云聚散,也莫過于和一個人趕過了一段路,都只是經歷,都只是一晃而過的美麗,更都只是配合歌詞的場地設定,永遠不知道什么時候是結局。我只知道,樸樹念大學的時候有個要好的女朋友,他形容那時候的生活是舒心愜意的,以為將來永遠都不會到來。而后來他踏入演藝圈子,與周迅走到了一塊兒,也同樣有過一段特別快樂的時光,但那樣子的感情在那樣子的一個圈子里,從發酵到彼此把彼此甩掉,那愛的成分和名分,終究不是像樸樹寫的《白樺林》那樣的鋪天蓋地、那樣的刻骨銘心,頂多只是好像樸樹唱的,一個斷腸人在柳巷拾到的一支煙花——再燙手的煙花,眨個眼就冷了。
但我一直都相信,時間總有辦法讓一切水落石出,包括分解真正的愛情里頭,到底誰還在愛誰多一些。我特別、特別喜歡周迅的“爺們”個性和脾氣,明明她和樸樹都分開了,卻碰巧她結婚那天,碰上樸樹相隔多年重新出發,發了一首單曲,周公子二話不說,把自己的婚事按下,倒先在自己的微信上為樸樹打起歌來。這樣的愛,就算被拆開了,陽光照射下來,也還是光潔而美好的,大家在情感上也許因為某些什么因素而靠不到一塊兒,但彼此都在心里面給對方騰出一個位置,這感覺特別好,也特別不會讓人們對愛情因此而動不動就“十年怕井繩”。
另外,我很喜歡看樸樹抽煙的樣子,他總是習慣性地用三根手指抓住香煙往嘴巴里湊,而樸樹的手指長得特別長,纖瘦而敏感,會說話似的,而他每一次接受電視臺訪問都毫不忌諱地在鏡頭面前,睜著大大的鹿一樣無辜的眼神,煙不離手。沒想到周迅也一樣,她也特別迷戀樸樹抽煙的樣子,甚至十分坦白地在分了手之后,還掛個電話和前任男友賈宏聲說:“你知道嗎,你不單長得像樸樹,連抽煙的樣子也像?!倍Z宏聲之所以和周迅分手,據說是他窩在家里打開電視,就真的那么巧,看見樸樹穿著自己送給周迅的外套,出現在電視臺的頒獎典禮,導致他和周迅的感情實在不得不來到務必要了斷的地步。
至于我,我常在想,像我這么一個不熱衷于追星的人,雖然喜歡樸樹的歌,喜歡他歌詞里漸漸浮上來的哀樂中年,喜歡他眼神里鹿一樣的驚慌和純真,但如果你真把樸樹帶到我面前,我反而會不太愿意。我甚至設想過了,如果真有機會碰見樸樹,那場景應該是設在他錄音室的后巷,他溜出來想一個人靜靜地抽根煙,一貫的道骨仙風,一貫的眼眶淚水汪汪地欲說還休。而我會站在離他不遠的后方,盡量不驚擾他微微顫抖的手指和他抓在手里的香煙,動也不動地讓他在十步之遙的前方等他抽完那一根煙,只要他抽過的心事重重的二手煙輕輕地飄移過來,而我依依不舍吸上幾口也就足夠了。你必須相信,我的自制能力特別強,甚至連和樸樹交換一個友善的眼神也是可以被壓抑下來的。我倒是一直沒有忘記,樸樹說過,搖滾巨星很多,但他唱的是民謠搖滾,和重金屬搖滾是不同的,所以我特別覺得他值得不被驚擾的尊重。而且樸樹一直強調,他不怕老,他只是害怕失去勇氣,怕有一天北京郊外的窗外積雪盈尺,而樸樹突然發覺,他和音樂已經沒有了瓜葛,也沒有了任何值得重提的關系。但我卻因為心里種了一棵樸樹,即使歲月漸漸冷清心境漸漸幽窄,但有時,半夜的天空也還是會有彩虹。
“我只是想唱給那些早出晚歸的人,那些生活特艱辛的人?!?/p>
本文節選自
《鏤空與浮雕1》
作者:[馬來西亞] 范俊奇 / [馬來西亞] 陳釗霖 繪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出品方:后浪 / 后浪文學
出版年:20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