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祥

編輯/漆菲

7月伊始，烏茲別克斯坦境內的卡拉卡爾帕克斯坦共和國發生大規模騷亂，抗議中央政府推行的憲法修正案。

該國總統沙夫卡特·米爾濟約耶夫此前提出了170多項憲法修正案，包括大幅削弱卡拉卡爾帕克斯坦的自治權。一旦新憲法修正案通過，將禁止卡拉卡爾帕克斯坦通過全民公投從烏茲別克斯坦獨立。這直接點燃了當地居民的情緒。

7月2日，米爾濟約耶夫做出妥協，決定取消修憲中涉及該自治共和國地位的條款。但為時已晚，示威者在當地首府努庫斯市進行了“破壞性行動”，投擲石塊、縱火并襲擊警察，一些暴徒還試圖沖進地方政府的辦公大樓。米爾濟約耶夫為此宣布該地區進入為期一個月的緊急狀態，直到8月2日0時結束。

經過烏茲別克斯坦國民警衛隊的鎮壓，騷亂在7月3日宣告平息。卡拉卡爾帕克斯坦自治共和國多個部門發布聯合聲明稱，努庫斯市的“抗議”活動是由一個犯罪集團組織，企圖占領卡拉卡爾帕克斯坦的行政機構，從而分裂社會并破壞烏茲別克斯坦的政治穩定。聲明還指出，該事件中也有“惡意外國勢力”的介入，“（他們）企圖影響卡拉卡爾帕克斯坦局勢的發展，包括有針對性地發布信息和歪曲時事”。

根據烏茲別克斯坦當局7月4日公布的數據，騷亂已造成18人死亡、243人受傷。該國國民警衛隊新聞處稱，他們在此前的清場行動中拘捕了516人，但很多人已被釋放。

自1991年獨立以來，烏茲別克斯坦由時任烏共第一書記伊斯拉姆·卡里莫夫掌權。直到2016年9月，卡里莫夫因中風去世，結束了25年的總統時光。時任總理米爾濟約耶夫接任臨時總統，隨后在年底的總統選舉中獲勝。新總統上臺后改革力度很大，西方媒體將他跟鄧小平、戈爾巴喬夫相提并論，并贊譽他的統治會帶來“烏茲別克之春”。

這是半年來中亞國家的第二次重大危機，今年1月哈薩克斯坦曾在境外勢力的攪局下爆發沖突，造成超過200人死亡。外界認為，隨著烏茲別克斯坦進一步推進憲法改革，將會出現明顯的對立雙方——贏家是米爾濟約耶夫，輸家是卡拉卡爾帕克斯坦。這場短暫卻規模不小的騷亂，又將給中亞地區帶來哪些影響？

西部沙漠里的國中之國

盛極一時的金帳汗國于15世紀初土崩瓦解，分成多個汗國。1428年成立的烏茲別克汗國是其主要繼承者，疆域包括現代的烏茲別克斯坦、哈薩克斯坦的大部分地區、土庫曼斯坦的大部分地區、俄羅斯南部的部分地區。卡拉卡爾帕克人、烏茲別克人和哈薩克人，都是烏茲別克汗國的子民。

這其中，卡拉卡爾帕克人屬突厥民族，主要生活在卡拉卡爾帕克斯坦。如今這里的主體民族包括烏茲別克人、卡拉卡爾帕克人、哈薩克人，這三個民族分占總人口的32.8%、32.2%、28.6%。當地少數民族里，土庫曼人占3.3%，韃靼人1.2%，俄羅斯人1.1%。

卡拉卡爾帕克斯坦位于烏茲別克斯坦西北部，面積為166590平方公里，人口200萬；而烏茲別克斯坦的總面積為448978平方公里，人口約3500萬。也就是說，卡拉卡爾帕克斯坦面積占到全國的近四成，人口僅是全國的十八分之一。人口密度低，是因為此地主要是沙漠，但它曾是中亞的一塊風水寶地。

直到中世紀晚期，中亞都是充滿活力的商業和文化十字路口。待葡萄牙人找到了通往亞洲的海上通道，中亞的重要性才逐漸下降。

從種族上看，烏茲別克人是卡魯克人，習慣務農；卡拉卡爾帕克人與哈薩克人則是欽察人，多以游牧、捕魚為生。因此，無論在語言、習俗還是文化上，卡拉卡爾帕克人都與哈薩克人相似，與烏茲別克人差異很大。

蘇聯時期，烏茲別克人被鼓勵遷往托特科爾和貝魯尼一帶富饒的農業區。因此，來到卡拉卡爾帕克斯坦的烏茲別克人越來越多。根據烏茲別克斯坦國家統計委員會2021年8月的數據，該國當前人口3460萬，其中烏茲別克族占84.4%，塔吉克族占4.9%，哈薩克族占2.4%，卡拉卡爾帕克族占2.2%，俄羅斯族占2.1%。

依據1989年的蘇聯人口普查數據，烏茲別克斯坦境內人口共1981萬，最大民族烏茲別克族占71.2%，接下來依次是俄羅斯族、塔吉克族、哈薩克族、韃靼族。

由此來看，從1989年到2021年，烏茲別克族增加了差不多一倍。此外，塔吉克族、卡拉卡爾帕克族、吉爾吉斯族、土庫曼族也有顯著增加，俄羅斯族則減少了57.6%。

烏茲別克族之所以增加，并非其生育率高于其他民族，而是當時的中央政府渴望打造以烏茲別克族為主體的現代民族國家。在重新進行民族劃分時，最典型的政策是將薩爾特族統一改成烏茲別克族。這兩個民族語言相同，只是傳統上前者是城市居民，后者屬于半游牧民族。

如今，卡拉卡爾帕克族主要居住在該自治共和國的中部地區，包括首府努庫斯及周邊城鎮。也有一些人生活在蘇聯時期建設的集體農莊和國營農場，其中大部分土地已被私有化。

努庫斯是全國第六大城市，人口33萬，中亞第二長河阿姆河從城市西邊經過。城市里充滿蘇聯特色的混凝土建筑。除了為咸海前來的環保活動家、非政府組織人士，很少有外國人出現在這里。城市最大亮點是伊戈爾·薩維茨基博物館（即努庫斯藝術博物館），這里收藏了許多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蘇聯時期的前衛藝術品。

貧窮現狀早已讓當地人不滿

1991年蘇聯解體，烏茲別克斯坦宣布獨立，卡拉卡爾帕克斯坦也謀求單獨建國或并入哈薩克斯坦。但時任總統卡里莫夫唯恐這個占國土面積近四成的地區喪失，不惜以賦予特權的方式，將卡拉卡爾帕克斯坦共和國留在烏茲別克斯坦的版圖內。

該國憲法第17章第74款規定：卡拉卡爾帕克斯坦“有權根據該共和國全民公投的結果退出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獨立”。不僅如此，憲法還規定，卡拉卡爾帕克共斯坦和國可自行制定和烏茲別克斯坦不同的地方法律法規，但烏茲別克斯坦議會有權否決自認為“不合適”的地方法規；相應地，該共和國議會也有權阻止自認為“不合適”的全國性法規在其境內生效。

自獨立以來，烏茲別克斯坦就十分警惕來自境外勢力的干涉，對這塊歷史上并不屬于自己的新領土更是小心翼翼。尤當今年2月俄烏戰爭爆發后，許多曾經的蘇聯加盟國感到緊張，開始認真考慮領土問題。

“我們兩個民族已經成為一個整體。”6月30日，米爾濟約耶夫在首都塔什干發表演講稱，“我會全心全意地尊重卡拉卡爾帕克人，可以說，我不僅是烏茲別克人的兒子，也是卡拉卡爾帕克人的兒子！”

盡管總統給出這番說辭，當地民眾卻并不買賬。畢竟，在其最近公布的170多項修正案中，不止一條危及到曾賦予卡拉卡爾帕克的特權。

此次騷亂發生后，米爾濟約耶夫一方面鐵腕鎮壓，另一方面不惜收回成命安撫，其不欲“外人”插手的心態相當明顯。7月4日，烏茲別克斯坦眾議院通過了總統“現有一切有關卡拉卡爾帕克斯坦自治地位的規則不變”的提議，并決定將針對“一攬子”修正案的“大眾討論”最后時效從7月5日延長至7月15日。

另一個引發騷亂的原因則是民生經濟。卡拉卡爾帕克斯坦是烏茲別克斯坦最貧窮的地區，當地民眾對生活日益感到無助、絕望。這里的廣大農村地區，受到咸海干涸的嚴重威脅。咸海曾是世界第四大咸水湖，在1960年前，蘇聯漁業捕撈總量的六分之一來自這里。但隨著水面日益干涸，它正在從地圖上消失。

如今，卡拉卡爾帕克斯坦的大部分地區被沙漠覆蓋，東部是克孜勒庫姆沙漠，南部是卡拉庫姆沙漠，西邊是貧瘠的烏斯秋爾特高原，北邊則是不斷生長的阿拉爾庫姆沙漠——曾經的咸海海床。當地一些年輕人之所以參與此次騷亂，也是在宣泄積壓已久的不滿情緒。

湖面的萎縮嚴重影響到周圍的氣候和地理環境，大面積的鹽土沙漠形成了獨特的鹽塵暴，吞噬了大片良田和牧場。

這場規模空前的生態浩劫，與蘇聯當時的農業政策密不可分。蘇聯1918年提出“白金計劃”，即在咸海區域大規模種植棉花以換取外匯。1950年代，蘇聯把全國分18個基本經濟區：其中烏茲別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庫曼斯坦為中亞經濟區，主要種植棉花；哈薩克斯坦作為一個單獨經濟區，主要種植水稻和小麥，并發展畜牧業。

咸海的水，自古以來靠南部阿姆河、東部錫爾河流入。1940年代，蘇聯在這兩條河上興建大量水渠，用于農業灌溉。從1960年開始，灌溉工程改道，咸海的淡水流入量逐年遞減。當時的棉花生產獲得巨大成功，烏茲別克斯坦在1988年成為全球最大的棉花產地。不過，蘇聯種棉花并非僅為了紡織業，也是給火藥生產提供原料。

至1997年，咸海面積縮小到原來的10%，分裂成為四個湖泊。十年后，東南湖消失，西南湖退縮成原南海西部邊緣的細帶。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2014年8月的衛星圖片顯示，咸海東部盆地完全干涸，成為如今的阿拉爾庫姆沙漠。

咸海干涸帶來的災難，或許能由油氣田化解。卡拉卡爾帕克斯坦的天然氣開發，目前僅限于前咸海床區域的幾個中小型項目。這些開發項目由烏茲別克石油公司（Uzbekneftegaz），以及與韓國財團共建的合資企業Uz-Kor Gas主導。塔什干當局希望，西方以及俄羅斯的石油和天然氣公司能參與卡拉卡爾帕克斯坦的勘探項目。

“從長遠來看，為當地青年尋找和創造就業機會至關重要。”美國伍德羅·威爾遜國際學者中心研究員卡米爾·加列夫（Kamil kazani）提出建議，“與韓國或其他東亞國家簽訂勞動合同或許是一個好主意。勞動力流動創造的現金轉移，可以維持當地的經濟發展，在國內創造就業機會。這或許能讓烏茲別克斯坦度過眼下的經濟衰退。”

俄羅斯再難充當“消防員”

根據烏茲別克斯坦《緊急狀態法》規定，該國國防部隊將派駐到當地以確保社會安全。該命令還附加了其他臨時性措施，包括“限制車輛行駛”“允許執法人員核查個人身份證明、檢查物品和車輛”“禁止舉行和平會議、娛樂、體育等公共活動”“禁止出售武器彈藥和爆炸物以及麻醉藥品”“暫時從居民手中回收武器彈藥”等要求。

騷亂平息后的7月3日，據哈薩克斯坦記者喬安娜·李利斯 (Joanna Lillis)觀察，努庫斯已經回歸平靜，但氣氛依然緊張。“今天沒看到任何抗議活動，但安全部隊駐扎得非常密集，政府和議會大樓周圍區域被裝甲車包圍，道路也被封鎖了。”

流亡瑞典的烏茲別克斯坦反對派政治家普拉特·阿胡諾夫（Pulat Ahunov）擔心，局勢有可能進一步升級。他向法新社預測稱：“目前局勢雖然趨于穩定，但依然會有另一種危險——不能忽視卡拉卡爾帕克人和烏茲別克人之間的種族沖突。”

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稱這一連串事件“震撼了烏茲別克斯坦”，其最終目的很明確，讓卡拉卡爾帕克斯坦在西方的支持下獲得獨立，當地礦產將成為報酬，而受到重創的烏茲別克斯坦也難以加入俄羅斯的歐亞經濟聯盟。

烏茲別克斯坦發生騷亂后，吉爾吉斯坦總統發言人埃爾博爾·蘇丹巴耶夫7月4日敦促本國活動家、意見領袖不要對鄰國局勢發表煽動性內容。他還強調，這些是烏茲別克斯坦的內部事務，兩國務必要保護友好關系。

哈薩克斯坦也在7月4日表態支持米爾濟約耶夫，哈外交部說歡迎和支持烏茲別克斯坦領導人為穩定卡拉卡爾帕克斯坦共和國局勢而采取的措施。哈薩克斯坦總統托卡耶夫同一天與米爾濟約耶夫通電話，表示期待烏茲別克斯坦憲法修正案全民公投能順利完成，還稱“修憲公投將是烏茲別克斯坦為實現國家振興而實施的大規模政治和社會經濟政策的落實過程中邁出的重要步伐”。

烏茲別克斯坦境內有82萬哈薩克族，55萬人生活在卡拉卡爾帕克斯坦。騷亂發生后，烏茲別克斯坦關閉了與哈薩克斯坦曼吉斯套州的過境點，哈薩克斯坦也立即宣布暫停卡拉卡爾帕克斯坦-貝內烏的鐵路交通。

熟稔中亞地緣政治的加列夫判斷：“我認為哈薩克斯坦不會卷入烏茲別克斯坦的內部沖突，至少現在不會。但如果沖突持續下去，哈國境內的民族主義團體恐怕會這么做。”

今年年初發生在哈薩克斯坦的動亂，遠比烏茲別克斯坦要嚴重。總統托卡耶夫1月5日宣布全國進入緊急狀態，并向集體安全條約組織尋求援助。以俄羅斯為首的集安組織很快回應，將統一派遣維和部隊。

次日，俄羅斯派來第98近衛空降師、第45獨立近衛特種部隊旅、第31近衛空中突擊旅等三支空降部隊的部分兵力。白俄羅斯派來第103近衛空降旅。塔吉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亞美尼亞也派來了部隊，共有3770名友軍抵達。外軍負責鎮守要地，本國軍隊則騰出手來鎮壓動亂。在友軍的幫助下，哈薩克斯坦的動亂快速得到平息。

世事難料，僅僅過了三個月，這批英姿勃發的空降兵幾乎在烏克蘭戰場消耗殆盡，俄羅斯的武器裝備也受到嚴重損毀。外界擔憂，如果中亞地區再次發生類似哈薩克斯坦那樣的騷亂，俄方能否再度派出精銳部隊？

政治學家阿列克謝·皮爾科表示，即使俄羅斯愿意協助烏茲別克斯坦平息動亂，現在也無法像在哈薩克斯坦那樣充當“消防員”，因為它在烏克蘭非常忙碌。而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這些國家沒有能力組織和開展全面的維和行動。

“烏茲別克斯坦是我們的盟友、友好國家和非常重要的合作伙伴。在烏茲別克斯坦發生的一切，都是這個國家的內政。”談及鄰國的騷亂，俄總統新聞秘書佩斯科夫7月4日在新聞發布會上回應說，“我們毫不懷疑，在烏茲別克斯坦領導人的積極工作下，所有存在的問題都將得到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