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地變金山
嶺南梅子黃時,雨下得無休無止。陳阿公背著藥簍,踩著濕滑山路,只想采些金銀花換米。他是孤身一人,靠著些堪輿本事和草藥知識,在閩西的山嶺間討生活。雨水順著他斗笠邊沿淌下,冰涼地鉆進衣領,舊布鞋早被泥漿泡透,每挪一步都沉重異常。行至青螺坳,天色昏沉如墨,山坡突然一聲悶響,大片濕泥裹著碎石滑下。陳阿公腳下一空,整個人翻滾下去,后腦重重磕在石上,最后模糊的意識里,只瞥見坳口竹林深處,隱約透出一點豆大的燈光。
那光亮來自鄭家。主人鄭啟明是個販茶的商人,剛從縣城盤完賬回來。牛車在泥濘里吱呀作響,車夫突然“吁”了一聲,指著坡下:“東家,您瞧那亂石堆里,是不是躺著個人?”鄭啟明忙掀開油布簾子,借著車頭掛著的防風燈,只見泥石間露出一角褪色的青布衫。他跳下車深一腳淺一腳奔過去,一探鼻息,尚有微弱溫熱。“快,抬上車!回府!”他急聲吩咐,自己脫下外袍裹住老人,一路小心護著顛簸的頭頸。
鄭家西廂房燒著暖烘烘的炭盆。陳阿公在厚棉被里捂了兩天兩夜,終于被喉嚨里辛辣溫甜的姜湯喚醒。鄭啟明就坐在床邊矮凳上守著賬本,見他睜眼,立刻放下冊子,溫聲問:“阿公醒了?可還難受?”陳阿公想撐起身,骨頭卻像散了架。鄭啟明輕輕按住他:“不急,安心養著,這里就是您的家。”
這一住,便是冬去春來。鄭啟明沒讓他去住偏屋,西廂房一直收拾得清爽干凈。餐桌上總有熱騰騰的米飯和時鮮菜蔬,知道他喜歡山里的鮮味,隔三差五便有清炒筍片或野菌湯。陳阿公捧著碗,看著窗格外的細雨,渾濁的老淚滴進湯里。他走了一輩子江湖,風餐露宿,何曾被人這般細致地照拂過?“鄭東家啊,”他聲音哽咽,“這份恩情,我這把老骨頭怕是無以為報了。”
待到院角那株老荔枝樹掛上點點青果時,陳阿公已能拄著竹杖在院中散步了。他找到正在翻曬新茶的鄭啟明,鄭重道:“東家,我該走了。臨走前,請容我為您尋一塊上好的陰宅風水,報答您的救命之恩。”
鄭啟明眼睛一亮,笑道:“那真是求之不得!我家祖墳遠在八十里外的老茶山,祭掃實在不便,早想遷到附近了。”
次日清晨,兩人便進了山。行至一處向陽的坡地,陳阿公駐足,指著下方山谷:“東家您看,此地名為‘金鯉潭’。”只見一彎碧水自西向東潺潺流過,對岸山勢渾圓如一條巨大的金鯉躍出水面,兩側山梁環抱,形如聚寶盆。“活水環抱,山勢藏風聚氣,主大富。若將祖墳安于那‘魚腹’之位,子孫后代必財源廣進,富甲一方!”
鄭啟明卻搖著蒲扇,望著山谷里幾間簡陋的茅屋,若有所思:“富?眼下夠吃夠穿已是福分。阿公您看這谷地平緩,又有活水,倒是給山下那幾戶無田的佃農起屋安家更合適。他們比我更需要這份‘財氣’。”陳阿公一愣,胡子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咽下了嘴邊的話。
兩人繼續向東。剛攀上半山腰一處緩坡,前方灌木叢中猛地傳來一陣撲騰撕打之聲。定睛一看,竟是一只五彩錦雞正與一條扁擔粗的過山風毒蛇殊死搏斗。錦雞羽毛怒張,利爪頻抓;毒蛇扁頸如蕉葉,蛇信狂吐,發出嘶嘶瘆人之音。一禽一蛇死死糾纏,兇悍異常。
陳阿公眼神驟亮,一把拉住鄭啟明袖子,壓著興奮道:“東家快看!此地左右稍低,中間隆起如印,前方豁然開朗,正是龍鳳相爭的寶穴!名曰‘將軍坡’。若點穴于此,后代必出將入相,顯赫非凡!”
鄭啟明望著那毒蛇猙獰的蛇頭,卻緩緩搖頭,眉宇間隱有憂色:“阿公,不瞞您說,功名權勢,我鄭某心里并不看重。您看那些官場中人,多少被權柄迷了心竅,忘了根本?我呀,但求守著這茶園,做個安分茶農,有粗茶淡飯,家人平安,就知足了。”
陳阿公心里直犯嘀咕,這人當真古怪,富貴不要,功名也不稀罕?他悶著頭不再言語,只管引路。
又行至青螺坳北面一處平緩山崗。此地松柏挺拔如衛兵,鷓鴣鳥在林中“行不得也哥哥”地叫著。坡上開滿黃的、紫的、粉的野花,織成一片絢爛的錦毯。陳阿公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激動道:“東家,此地土色溫潤,生氣蓬勃,正是旺丁之象!若遷墳于此,保您鄭家瓜瓞綿綿,子孫昌盛,百代不絕!”
話未說完,鄭啟明已笑著擺手:“阿公快別!我如今膝下兩兒兩女,湊個好字,已是心滿意足。子孫太多,將來分家析產,難保不生嫌隙齟齬。您看鄰鄉那周大戶,三房爭產,鬧得雞犬不寧,何苦來哉?”
陳阿公臉色一沉,只覺得一股悶氣堵在胸口。他一番心血,三番兩次被這般輕飄飄擋回,簡直是對他畢生所學的羞辱!他不再多言,板著臉,一聲不吭地轉身,徑直往山下河灘方向走。
到了河灘,眼前一片荒涼。渾濁的河水嘩嘩流過,岸邊全是灰白冰冷的鵝卵石,寸草不生,只零星幾叢頑強的荊棘。陳阿公沒好氣地隨手一指:“喏,東家若嫌那三處寶地都入不了眼,就把祖墳遷到這兒吧!”他心中冷笑:這破地方,夏日山洪一沖,連墳帶碑都得卷走!看你還能挑出什么道理!
誰知鄭啟明瞇著眼,打量了河灘片刻,竟點了點頭,語氣平和:“阿公說得在理。這河灘亂石遍布,既種不得莊稼,也栽不了樹木,荒廢著也是荒廢。用來安葬先人,倒是不糟蹋土地,也算物盡其用。”
陳阿公徹底無言,只覺得一口濁氣憋在喉頭,吐不出咽不下。翌日天未亮透,他默默收拾好自己那點簡陋行李,悄悄離開了鄭家大院。
五年光陰,如白駒過隙。陳阿公背著他的舊羅盤,又走了不少地方,竟也攢下了一百多兩銀子。他心底始終壓著塊石頭——鄭啟明當年把祖墳遷到了那毫無根基的河灘上,五年過去,怕早已墳塋無存,家業也敗落得不成樣子了。他越想越愧疚,最終揣上所有積蓄,決意回青螺坳。這銀子,說什么也要幫鄭家把墳遷到個穩妥地方。
當他再次站在熟悉的鄭家院門外時,卻愣住了。眼前哪有一絲破敗景象?青磚院墻爬滿了碧綠的藤蘿,院內曬著新采的茶葉,清香四溢。雞鴨在籠里歡叫,肥豬在圈中哼哼,一派生機勃勃。他剛邁進院門,就聽堂屋里“哎呀”一聲驚呼,一個穿著簇新繭綢長衫的身影疾步搶出,正是鄭啟明。他幾步沖到陳阿公面前,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激動得發顫:“阿公!我的老恩人!您可算回來了!這些年我派人尋了您好幾趟啊!”
陳阿公慌忙攙他起來,又是疑惑又隱隱有些不安:“尋我?東家莫不是……還想叫我尋地遷墳?”當年那河灘的亂石,此刻仿佛又硌在了他心上。
鄭啟明將他迎進堂屋,親手奉上清香的新茶,臉上是抑制不住的歡喜:“尋您,是為報恩吶!您可真是我鄭家的大貴人!”他拉著陳阿公的手坐下,“當年您走后,我依言在河灘動土遷墳。挖到三尺深時,鋤頭‘哐當’一聲,竟掘出兩個大肚壇子!打開一看,里面滿滿當當,全是前朝鑄的銀錠!足有上千兩之數!遷墳之后,說來也奇,我家那茶園,年年收成都比別家好上三成!租我田地的鄉親也跟著沾光,日子都好過了不少。”
他頓了頓,眼中光彩更盛,壓低了聲音:“去年開春,我那兩個不成器的小子,用新法焙制出了一種‘雨前銀針’,茶湯清亮,香氣獨特。托人送進京城,竟得了宮里貴人的賞識!年前圣旨下來,御賜了‘玉露凝香’的牌匾!如今都在府城的官茶局里當差了!”
陳阿公聽得目瞪口呆,手中的茶碗都忘了放下:“您……您當真把祖墳遷在河灘了?沒……沒被水沖走?”
鄭啟明朗聲大笑:“走,我帶您去看看!”
兩人來到記憶中的河灘。陳阿公站在岸邊,驚得幾乎說不出話。哪里還有半分當年荒涼礫石灘的影子?只見一片郁郁蔥蔥的果林鋪展在眼前:荔枝樹掛滿了累累青紅果實,龍眼樹枝葉繁茂,梨樹下鋪著一層雪白的花瓣。鄭家祖墳被茂密的青蒿和開著紅絨球的蓼草溫柔環繞,肅穆而安寧。墳前香爐里,三炷線香青煙裊裊。
陳阿公指著遠處:“那條大河呢?我記得水勢不小啊。”
“說來也奇,”鄭啟明指著遠處山巒豁口,“遷墳后那年夏天,暴雨下了整月,山洪兇猛。我擔心了一夜,天蒙蒙亮就趕來看,卻見洪水竟繞開了這片河灘!后來才知,是上游十幾里外,一夜之間山崖崩塌,巨石堵塞了舊河道,洪水硬生生沖出了新河道,從西面豁口流走了。水退之后,這河灘淤積了厚厚一層上游沖下的沃土。我就試著清理了亂石,種上果樹苗,沒想到長得這般好!”
陳阿公站在濃蔭匝地的果林里,陽光透過枝葉縫隙,斑駁地落在他蒼老的臉上。他望著鄭啟明那張依舊樸實、只是眼角多了幾道笑紋的臉,又望向那肅立在青翠之中的墳塋,良久,長長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氣。那口氣,仿佛吐盡了他一生勘輿尋脈、窺探天機的所有執著與迷惘。
“東家啊,”他聲音低沉而清晰,像卸下了千斤重擔,“看來這窮富貴賤,功名福祿,跟那墳頭埋在哪里,真沒多大干系。”他慢慢從懷里掏出那個磨得油亮的黃銅羅盤,五指摩挲著上面模糊的刻度,“全看這人心眼正不正,行事善不善。您心腸好,肯幫人,又勤懇本分,這才是真正的‘風水’,是能感動老天爺的‘善報’啊!”
夕陽熔金,晚風帶著果木的清香拂過林間。陳阿公最后看了一眼那陪伴他大半生的羅盤,手臂一揚,一道黃銅的微光劃過一道短促的弧線,“噗通”一聲,沉入了果園旁新辟的、用來灌溉的清澈水塘深處,只在水面蕩開幾圈無聲的漣漪。
后來,青螺坳的鄉親們發現,龍頭山腳下多了一間結實的泥磚小屋。小屋前開墾了幾畦菜地,屋旁移栽了幾株新茶苗。陳阿公成了鄭家茶園最勤懇也最沉默的學徒。他粗糙的手掌不再撫摸羅盤冰冷的刻度,而是日日沾滿溫熱的泥土,在茶壟間、在菜畦里,笨拙而虔誠地,重新學習如何觸摸這大地無聲的饋贈。
風水的羅盤沉入水底,泥土的智慧卻升上心間——人活一口氣,那氣在肺腑,在胸膛,在每一次舉手投足間的取舍,唯獨不在那虛無縹緲的山川脈絡里。
好了。故事講完了,喜歡的朋友,記得點贊關注支持一下,咱們下個故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