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屆日劇學院賞日前揭曉,《我家的故事》(俺の家の話)一共奪得八個獎項中的四項:除了分量最重的最佳作品獎,該劇男主角長瀨智也、編劇宮藤官九郎以及三位導演分別獲得最佳男主角獎、最佳編劇獎、最佳導演獎。
“宮九(宮藤官九郎的昵稱),不愧是你!”有豆瓣網友這樣感嘆道。
《我家的故事》宣傳照,后排左一為宮藤官九郎。
現代摔跤、傳統能樂、人間國寶、老年人照護、兒童學習障礙……把這些元素融合到一部電視劇里,是不是很奇怪?但如果寫這個故事的人是宮藤官九郎,就一點也不意外了。
作為日本編劇界公認的妄想派代表,他最擅長把人們難以聯想的各種事物串聯到一起,于是,以上幾個關鍵詞,構成了他2021年的新劇——《我家的故事》。
據宮藤官九郎本人所說,這些元素不是同時出現的,而是一個接一個地從他的腦洞中迸發的。
源頭是,和他常常合作的演員長瀨智也偶然說起:“還從來沒有演過父親的角色呢!”宮藤官九郎決定滿足長瀨智也的心愿,寫一個關于離家出走的長男時隔數十年回來繼承家業的故事。
因為宮藤官九郎想看長瀨智也打拳擊的樣子,先讓他成為職業摔跤手;又想著,既然要繼承家業,最好來自門第高的家庭,能樂最合適——摔跤和能樂,雖然一個是新興的西洋舶來事物,一個是歷史悠久的日本傳統藝術,但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娛樂手段。而且兩者有一個共同點:都是需要戴著面罩、看不清臉的職業。
這種奇怪的通感,聽起來隨隨便便,卻是宮藤官九郎的一貫做派——故事設定就此完成。
《我家的故事》劇照,長瀨智也扮演的男主角觀山壽一出自一個能樂世家,他把能樂元素和職業摔跤結合,“超級機械世阿彌”由此誕生。
能樂作為一項晦澀難懂的古典藝術,會不會有些勸退觀眾?一個“正經”的編劇難免會有顧慮,這種與“大眾”相距甚遠的文化,過去不會有人選擇它作為電視劇主線。但這不是宮藤官九郎第一次挑戰傳統題材。早在2005年,他就和長瀨智也合作過《虎與龍》,主線選擇的是古典落語。
《虎與龍》播出后,在年輕觀眾群體中流行起一股“落語風潮”。這種原本被歸為“大叔趣味”的語言藝術,一下子降低了門檻,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紛紛涌向寄席(落語的演出場所)。在東京,有一家百年歷史的新宿末廣亭,據說有年輕女性客人前去打聽“長瀨智也和岡田準一什么時候出場”。這段子很久之后仍然被津津樂道。
《虎與龍》劇照。長瀨智也(右)扮演虎兒,岡田準一扮演龍二,該劇即由此得名。
“老年人照護”議題
在《虎與龍》中扮演落語師徒的西田敏行和長瀨智也,到了《我家的故事》中變成能樂世家的父子,而且西田敏行扮演的還是一個“人間國寶”(即日本政府認證的“重要無形文化財保持者”,截至2021年2月,全日本僅有111名)。宮藤官九郎不打算從藝術啟蒙的角度去討論能樂,他選擇了另一個平易近人的角度——圍繞著老年人照護的家族故事。
日本自上世紀70年代步入老齡社會,至2019年,已有28.4%的人口年齡超過65歲。日本作為世界上老齡化趨勢最快的國家,預計到2060年65歲以上人口的占比將達40%。雖然“老年人照護”議題在社會新聞中屢屢出現,卻鮮有人將之作為電視劇主題,認為這樣沉重的話題會拉低收視率。
宮藤官九郎意識到,自己身邊有很多不得不承擔父母照護工作的人,自己的家庭也漸漸進入這個階段,對于所有人來說,接下來這都是一個必須直面的問題。
為什么電視劇不去談論它呢?他決定,基于這個主題寫一部讓人又哭又笑的電視劇,一部“為了照顧父母,一邊不得不放棄許多事,心中帶著悲觀,一邊又感嘆著‘別無他法’的喜劇”。
在《我家的故事》中,長瀨智也扮演的觀山壽一作為長子,義無反顧地承擔照顧父親的責任。
這個挑戰很成功,《我家的故事》因此讓日本觀眾產生共鳴。該劇制作人磯山晶總結道:“‘老年人照護’是一個沉重的題材,播出前難免有擔心,覺得觀眾可能會逃避這個話題。但從最終收到的反饋來看,即便是那些現在還沒有切身體驗的人,也從劇中接收到‘自己在不久的將來也將面對同樣的事情’的信息,變得更加積極面對了。
也有人認為,在如今家族體系崩壞的日本,宮藤官九郎寫出了一部理想的家庭劇。現實中已經很少有全家人整整齊齊坐在一起吃飯的大家庭了,面臨父母照護問題,兄弟姐妹之間也是全靠Line之類的社交網絡進行溝通,更加談不上一起看電視劇——這是每個人都獨自吃飯、獨自看電視劇的時代。
家族的原本形態應該是什么樣的?至少在宮藤官九郎的劇本中,它還存在。
《我家的故事》劇照。因為父親生病,一家人得以整整齊齊坐在一起吃飯。
“宮藤官電視劇”
有趣的是,在人們贊揚《我家的故事》的社會意義的同時,宮藤官九郎的死忠劇迷卻認為他們看到了一部“十分不宮藤官電視劇的劇”。理由如下:首先,它不是一部青春群像劇;其次,故事主線簡單、進展緩慢,失去了以往那種如同乘坐過山車的起伏感;最關鍵的是,宮藤官九郎并未施展他超一流的“埋梗”手段,雖然結局不出所料來了個大反轉,但像過去那樣從每一集中考據小包袱的樂趣,顯然在這部劇里不再存在。
在此,有必要提及何為“宮藤官電視劇”。日劇界另一位作家型編劇野木亞紀子,自稱進入電視劇界之前就是“宮藤官電視劇”的忠實觀眾。她二十幾歲時受到來自《池袋西口公園》的沖擊,認定“那部作品是日劇進入新時代的標志。受它的影響進入編劇行業的年輕人不在少數,模仿者層出不窮,但沒有一個人成功”。
《池袋西口公園》
[日]石田衣良 著,千日 譯
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0年,《池袋西口公園》播出時,宮藤官九郎還不到30歲。這不是他的第一部編劇作品,卻是他真正意義上的成名作,也是他和長瀨智也合作的第一部劇。這部青春群像劇改編自石田衣良的同名小說,描述了聚集在池袋的一群不良少年的故事。
直到今天,還有不少人將這部劇視為宮藤官九郎最好的作品,正是它定義了此后20年“宮藤官電視劇”的血脈:大量埋梗、巧妙的時間軸、意想不到的伏線與回收、徘徊在現實與超現實之間、充滿妄想的插科打諢式喜劇。2002年的《木更津貓眼》、2005年的《虎與龍》、2010年的《自戀刑警》、2011年的《還有第11人》、2014年的《對不起青春》等,都繼承了這一血統。
這般具有明顯特色的“宮藤官電視劇”,是從什么時候發生變化的呢?不必等到2021年的《我家的故事》,2016年那部《寬松世代又如何》之中,其實已經表現得很明顯。盡管那仍然是一部青春群像劇,卻是宮藤官九郎從“妄想派”轉向“取材派”的開端。
《對不起青春》海報。
那個最會寫青春群像的編劇
日本政府2002年開始推行“寬松教育”,主旨是為了培養學生的“生存力”,手段是將教科書內容減少三成,大量削減上課時間,施行周休二日的五日學校制。這一制度后來引起日本社會的極大爭議,主流觀點認為,它直接導致日本年輕人學習能力低下,進入社會后無法融入激烈的競爭環境。
宮藤官九郎選擇這一背景,寫了三個出生在1987年、被稱為“寬松世代·第一代”的年輕人角色:一個烤雞串連鎖店的店員,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學老師,還有一個沒放棄考大學的“浪人”。
照理說,生于1970年、時年46歲的宮藤官九郎是很難理解“寬松世代”的。他決定寫這個群體的故事,起因是發生在片場的一個小插曲:在他導演某部電影時,負責準備小道具的副導演是一個“有點兒意思”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拿著一本手帳,在他身邊徘徊了三天,才終于開口問道:“今天要拍的那個橋段,用這個可以嗎?”
那道具完全不符合要求,但事到臨頭才問,已經來不及更換了。宮藤官九郎問他為什么不早點問,對方答,看導演很忙,一直沒找著合適的時機……“所以說是寬松世代啊!”其他工作人員訓斥道。
類似的事情重復數次之后,宮藤官九郎對他們產生了興趣:我們這一代人,完全無法理解他們的舉止,因此會生氣,會訓斥他們。可是他們到底在想些什么?這并不是一句簡單的“所以說是寬松世代啊!”就能解釋一切的事情。如何理解一個自己完全不能理解的群體?因此,他想寫一個故事。
《寬松世代又如何》截圖。
如果說《池袋西口公園》時期的宮藤官九郎寫的是和自己一樣的年輕人,可以隨心所欲依靠想象力在創作中一決勝負,到了《寬松世代又如何》再寫年輕人,他已經喪失了這種天然的優勢。他想到的解決方案是進行大量取材和采訪,也正是這種操作方式,讓“宮藤官電視劇”悄悄轉向“社會派”。
除了從身邊的年輕工作人員身上獲得素材,宮藤官九郎還采訪了50多位“寬松世代”。他對其中好幾個感興趣,就反復跟他們見面,和他們聊天。
后來,有一位成為劇本中主角的原型:那是一個辭掉工作、回家繼承酒藏的年輕人,宮藤官九郎親眼見證了他從“很討厭父母的經營方式,但我自己也是個半吊子”的旁觀者的冷漠,到之后繼承家業成了社長。“這位酒藏的二代目,后來拿來了由‘寬松世代’員工釀造的新酒,原來人是會這樣發生變化的。”這件事令宮藤官九郎感觸頗深。
一個幸運的創作者,能夠通過作品理解自己無法理解的事物。宮藤官九郎因創作《寬松世代又如何》理解了新一代年輕人,他描寫他們的職場困境、戀愛態度和復雜的家庭關系,不太有出息卻依然在奮斗的生活狀態,讓在社會負面評價中長大的一代人產生了共鳴。時代從平成進入令和,宮藤官九郎還是那個最會寫青春群像的編劇。
《寬松世代又如何》截圖。以團塊世代為代表的上一代日本人,對寬松世代總是看不慣。
改變日本晨間風景
《寬松世代又如何》播出后,宮藤官九郎在接受采訪時談過一次“危機感”,從中能看出他對創作的態度:
“我因為寫了這部劇,過去對年輕人那種無故惱怒的心情便消失了。盡管他們讓我意外的舉動還是有許多,但稍微有一點兒能懂了。對于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如果僅僅用‘因為是老年人’‘因為是年輕人’之類的判斷來敬而遠之,只做自己熟悉的事情,對于創作者來說是沒有未來的。新的一代人會成為未來社會的主角,一味地非難他們,只會讓自己的未來也變得狹隘。”
從《池袋西口公園》到《寬松世代又如何》再到《我家的故事》,是宮藤官九郎用自己的題材理解世界的過程。其實,他也擅長寫命題作文,把規規矩矩的樣板戲寫出宮藤官的風格,才是最令人稱贊的。2013年,他憑NHK電視臺的《海女》真正成為國民編劇,這是他第一次寫晨間劇,被評價為“改變了日本晨間風景”。
始于1961年的NHK晨間劇,又稱“連續電視小說”,于周一到周六每天早上8點播放,長度約150集,每集15分鐘,持續半年。半個世紀以來,晨間劇一直是很多日本家庭一邊吃早餐一邊觀看的存在,這決定了它應該是老少咸宜的作品。
觀眾群多為年輕人的宮藤官九郎接下這部“不同于以往”的電視劇,是因為“自己十幾歲的時候和家人一起看的晨間劇,到了今天感覺依然和以往沒有變化,自己要如何沒有違和感地融入,想挑戰一次”。
《海女》海報。
他真的寫出了宮藤官風格的晨間劇:按照晨間劇的黃金定律,通常從女主角的幼少期開始描述,之后經歷青春期成長、結婚生子,最后成為母親,因此也被視為“女人的半生劇”。
但宮藤官九郎的《海女》,寫的是一個少女從16歲到20歲這短短四年的故事,既沒有結婚也沒有生子,滿滿的青春物語。這是晨間劇歷史上不曾有過的例子。而著眼于描寫“女性偶像”這一職業群體,也被視為“消費社會中的一種女性史”。同時,整個故事圍繞“地域振興”議題展開,也反映了日本這些年來的生活方式轉變。
擁有2000萬觀眾的晨間劇,讓宮藤官九郎從“小巧思”進化為“大物語”的創作者。《海女》的平均收視率達到20.6%,劇中女主角的口頭禪“jeje”在那一年成為日本的年度流行語,人們甚至造出新詞“海女喪失”,來表達電視劇完結后心中的空虛感。
《海女》截屏。
時而是薔薇,時而是櫻花
《海女》的成功,把宮藤官九郎推向了更高的地方。2019年,他成為NHK大河劇的編劇。同樣有著超過半世紀歷史的大河劇,每周日晚上8點播出,每集45分鐘,貫穿一整年。可以說,能夠創作大河劇,是日本編劇得到最高認可的標志。
宮藤官九郎接到的命題是“東京奧運會”——總是拍古代劇的大河劇,時隔33年,再次將目光對準近代史。他從2014年年末開始準備,2016年還親自前往里約奧運會參觀學習,付出了創作普通電視劇時無法想象的摸索時間和精力,才寫出了《韋馱天:東京奧運的故事》這個劇本。
此次創作依然有所顛覆:大河劇通常以某個歷史英雄為主線,帶領觀眾用一整年時間來追溯其人的一生。宮藤官九郎則設定了看上去毫無關聯的三個主角——日本歷史上第一位參加奧運會的馬拉松選手金栗四三,日本游泳聯盟會長、積極為日本爭取奧運主辦權的新聞記者田畑政治,還有和體育毫無關系的“落語之神”古今亭志生。
這還是一個“失敗者們的故事”:金栗四三因為“一戰”失去了參加奧運會的機會,田畑政治在1964年東京奧運會舉辦前引咎辭職,古今亭志生則在滿洲過著走投無路的生活……從歷史資料上來看,這應該是社會失敗者們的敗北史。
《韋馱天:東京奧運的故事》海報。海報主角即為日本奧運第一人金栗四三。
這一次,宮藤官九郎似乎和這些失敗者站在一起。這部劇平均收視率僅8.1%,創下大河劇的史上最低收視。
它也是唯一一部收視率僅個位數的大河劇。人們事后分析道:大河劇的主要觀眾群體年齡超過50歲,宮藤官九郎利用他最得意的技巧,在劇中埋下過多伏線,又玩起了時間軸的把戲,讓故事反復在明治和昭和兩個時代切換,對這些觀眾來說,看起來十分費力,難以理解。
但正如劇中的三個主角在后世得到了正面評價,從這部劇的口碑來看,宮藤官九郎似乎又算不上失敗,該劇受到不少小說家、漫畫家的追捧,前述的野木亞紀子就經常在推特上更新追劇感想,討論劇情走向。NHK會長上田良一也表示:“(它)藝術評價極高,我自己也看得很高興。”
宮藤官九郎的死忠粉很喜歡這部劇。每個周日,隨著劇集的播出,社交網絡上會出現許多關于作品背景的討論和考據。在他們看來,這部劇最大的魅力,在于“幾乎溢出電視畫面的情報洪水”——和以往輕松的小包袱不同,劇里埋下了大量和史實有關的信息,它們過于密集,觀看時絲毫不能走神,需要全神貫注。
所以,也有人說,這是一部不能一邊玩手機一邊看的電視劇,埋頭于手機那幾分鐘里,故事場景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轉換,連登場人物都不知道是誰了。
宮藤官電視劇的有趣之處,懂的人自然會懂。《韋馱天》收視慘敗,卻很難找到批判它的文章,沒有人會說“這個故事一點也不有趣”。2020年,它拿到了表彰日本創作者的“伊丹十三獎”,獲獎理由是“拓寬了大河劇的可能性”。
《韋馱天:東京奧運的故事》中,“落語之神”古今亭志生由北野武扮演。
《我家的故事》也未能翻盤,平均收視率只有10.0%,勉勉強強達到兩位數。但宮藤官九郎的觀眾似乎有了共識:好收視和好故事之間不能完全畫上等號。不能貢獻爆款收視率的宮藤官九郎,永遠可以寫出不讓人失望的故事。有人把這部新劇評價為“哭與笑的集大成者”,就像人們在生活中經歷的那樣,“哭也是照護,笑也是照護”。
這或許才是宮藤官電視劇的最大特點。無論妄想派還是社會派、晨間劇還是大河劇,淚點和笑點總是同時存在于他筆下的每一個故事中。很久以前,他說過這樣的話:一個很好笑的場景,換個角度看起來就會很悲傷。反之亦然。如果用薔薇和櫻花來比喻,不是在故事中既有薔薇也有櫻花,而是一朵花從不同角度來看,時而是薔薇,時而是櫻花。“喜劇和悲劇同時存在,”他說,“我的劇本似乎總是這樣。”
宮藤官九郎的自傳體小說《你(穿著木屐)踩過天鵝尸體嗎?》原版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