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今晚聊新上映的院線新片——
先岔開去聊點電影之外的東西,之前我看賴聲川的話劇《江/云·之/間》,里面有一段我很喜歡,是在臺灣省的云之凡給江彬柳寫信,說自己出門幾公里就能吃遍整個大陸,都是來到臺灣省的外省人開的家鄉餐廳。
我在采訪的時候拿這一段問過賴聲川,他說這是食物的意義,當年很多去臺灣的人都念著自己大陸家鄉的食物,成了一種鄉愁,吃不到就只能自己做,慢慢就變成了一種買賣。
我提這一段的原因是因為這一版《孤獨的美食家》劇場版本身也在說賴聲川回答我的這幾個字,食物的意義。
更具體來說,就是食物很多時候可以替代文字,照片成為人和人、和故鄉、和過去的一種“交往語言”。
只是相比《江/云·之/間》里食物勾連的時代悲劇,《美食家》更喜,是一個都市小品,有趣,可愛,溫馨,它的故事講的就是對一口熱湯的找尋,電影的質感也像極了那一口熱湯,能讓人迅速放松,還有回味。
所以哪怕你沒看過 TV 版,也不知道井之頭五郎是誰,都沒關系,我非常推薦大家去看。
正文
《美食家》的好,很顯然地建立在現實的映照之上。
現實里,城市生活的關鍵詞是秩序,清醒時間里的大部分行動都按部就班,移動空間局限在少數幾個地標上,食物往往是隨手點個外賣,應付生存需求,也因此彌漫著太多焦慮和惶恐——我們深知這并非真正屬于我們的地方,生活也不是我們所渴望的生活,但因為無路可退,只能活在這種充滿局限的暫時性里。
而《孤獨美食家》系列強調的就是與之相對的柔和,松散,以及對無數可能性的開放追求,劇版如此,電影更是如此。
這樣的表達是如何實現的呢?一個主要就體現在故事上。
整部片子都沒有什么“目的”“任務”可言,主線雖然是讓井之頭五郎幫忙去尋找老人心心念念的一種湯,但其實在五郎轉頭離開老人,去到可能有相關食材的五島列島開始,他就開始隨性地覓食,故事也像瀑布流到河面上一樣開始自然地分叉,奔涌出不同的路徑,并在最后巧妙地匯合在一處。
于是五郎在尋找湯頭過程里碰到的每個轉折,每個選擇,甚至他碰到的每個人所做的選擇,都沒有產生所謂的后果,呈現出無論怎么行動和選擇,都不會往下墜落的舒緩狀態。
就比如他執意獨自劃船去訂好了民宿的富江島,遭遇了風浪,流落到不知名孤島上,也沒有任何聯絡外界的辦法,但結果也只是被附近南風島的人發現,在自耕自種的南風島留下了一段可能更難忘的回憶。
電影里每個人也可以舒展著自己或強烈或淡然的個性,就像美國大兵,在開車的時候因為不喜歡聽五郎和朋友一直講話,直接說”吵死了“,也得到了理解。
似乎怎么做都是可以的,都是對的,電影很難得地提供了觀眾這樣的松弛感受。
另一個技法是部分元素的去除和集中。
現實里的時間、固定的空間給予了人太多的壓力,幾乎成為符號化的負面聯想,所以電影里這兩點都被輕盈地隱藏了。
作為一個跟食物緊密相關的故事,里面很少見地沒有提到任何季節、時序,所有食材的取用都不會強調是否當季,只存在“哪個地方可能有這個東西”,連大風的天氣也只強調了“當日”,不太容易喚起我們對時間的聯想。
只有五郎不變的裝扮,無所謂哪一天的輪換的晝夜,觀看過程就跟劇一樣,每當你打開一集,進入的就是一段凝結的,恒定的只關乎食物的美好。
空間更是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五郎的行跡從法國到韓國再到東京,而且有時是頃刻之間就發生了,上一刻剛坐飛機到法國,跟前任女兒的爺爺聊完,下一刻就為了找食材到了五島列島。
不斷變化的視野,令觀眾脫離對既定場景的慣性依賴,反過來重新習慣和接受各種可能性的發生,生活過得跳躍一點好像也不錯。
這些做法放在尋常電影里可能會加重真空感,但放在這部里恰到好處,因為這就是一部專注于給城市生活的你我提供真切寬慰的作品。它既是一個故事,也可以說已經霧化成了一種無負擔的自由的“感覺”。
尤其當這兩個元素被模糊后,剩下最重要的元素,也讓這種感覺更進一步被不斷深化:食物,以及食物之于人的意義。
食物能滿足人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人們也會因為生活環境的變遷,不斷地跟烹飪食物的人產生關聯,所以每個人跟食物當然都會有很多故事,這本身沒有什么新意,而且焦點實際還是被放在人身上。
但在《美食家》里,雖然也是人和食物的故事,焦點卻在食物上。
電影以一種返璞歸真的方式,試圖重構食物與人的關聯。不是人利用食物如何,而是食物之于人如何。
電影里,食物可以承載一個人存活于世、連接外界的幾乎所有需求,就像一塊軟軟的海綿,無論世間發生怎樣的意外、落魄、失意,都能讓人在上面躺一會兒,也能讓人有能量站起來。
最明顯的是主線,食物可以在生命臨近燈枯時,完成對家鄉味覺記憶的回溫,并從中汲取生活的勇氣。
五郎費勁心思幫忙弄給老人的湯,用的是相同的食材,但烹飪由上過雜志的大廚完成,老人說味道跟小時候不太一樣,更好喝了,讓他更有動力活下去。
食物在這一刻實現了點亮原本灰暗欲望的效果,引人悄然渡過對生活失望的階段。
食物還能平緩意外發生后的心緒起伏。五郎流落孤島,發現了一套不知道誰放在那里的烹飪工具,然后在海灘上找了觸手可及的扇貝,蘑菇等食物,做了一碗湯,喝下去后一掃頹靡(他找到的蘑菇存在毒性,效仿需謹慎)。
而且食物由于有共享屬性也有私密屬性,有些味道只屬于彼此之間的秘密,所以它也往往聯系著個體情感的寄托,能夠抵達一種無言而解語的連接。
就比如南風島的女人和東京拉面店的老板,在婚后一起開了拉面店,又因為疫情沖擊而難以為繼,情感也走向破裂,分居兩處,最后就是靠食物理解了彼此的心意。
五郎給店主拿來了南風島的食材,又把店主重新振作起來、熬煮好的拉面湯郵寄給女人,這之間不存在也不需要任何言語的解釋,當他們看到食材、喝到湯的那一刻,因時代變動而產生的情感創傷便有所修復,理解了彼此的新動向,產生了新的聯結。
它還能包容日常生活里微小而差異很大的執念。因為對食物的好惡是最直接的,也是自己吃飯時無需偽裝的,于是這些執念只與個體相關,它也構成了一個人最個性和獨特的部分。
就像五郎在拉面店碰到的男生,店主已經不做拉面很久,只做炒飯,而男生對他做出的拉面始終眷戀不舍,一邊來店里吃炒飯,一邊找機會勸店長重振旗鼓。
還有五郎對那份沒有特寫的炒飯的迷戀,愿意一連吃好幾天。
在隔著銀幕對這些味道的想象里,我們也不斷拓充著對食者的想象,他們喜歡的究竟是怎樣的口味,食物里的食材和調料又與他們的過往是否曾有關聯。
某種意義上,這些對食物的書寫,表達的是同一件事:食物是非理想生活里,一份較為易得的理想饋贈。
這份饋贈既是實體的,又是精神意義的,因為無論發生什么,只要我們仍然能想到某熟悉味道,或是產生對新食物的渴望,或是看著別人拆開這些不同的饋贈,讓自己重新勾連起對某時某刻,某一場景的回憶和眷戀,便像是回到了某種安全鄉,知道自己在這洶涌的人世間,仍有牽掛和依戀。
就寫到這里吧,該去真的喝上一碗好湯了。
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