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談《風林火山》之前,必須要談談導演麥浚龍的《僵尸》,以及電影結尾的那場雪。當年麥浚龍的長片首作《僵尸》,以頗具風格化的影像,讓港產僵尸片短暫回魂。在這部作品的結尾,麥浚龍讓從不下雪的香港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那似乎是屬于麥浚龍自己的城市影像基調:一種反常的冷峻,一個全然陌生的香港。而他也讓這場反常的雪一直下到了《風林火山》。
《風林火山》里的香港雪夜
《風林火山》首先會引起觀眾注意的,一定是下不停的雪。麥浚龍從一開始就讓人意識到,這部電影的舞臺,并非是那常年炎熱的亞熱帶香港。片中年代設定為1994年,但不是現實的時代背景,種種跡象推測,這可能是一個經歷過核戰爭之后進入冰河期的架空世界。在這個世界里,香港變得常年寒冷,海面結冰,昔日的金融中心變成了犯罪之都。《風林火山》中的數組人物,便是在這個哥譚般的暗黑香港中,為了毒品和利益互相廝殺,至死方休。
完全架空的世界觀、低飽和度的色彩、極其講究的構圖、大量特效場面、精心營造的冷酷氛圍,以及復雜難解、是非難斷的人物關系,讓《風林火山》和以往所有香港警匪片都不太一樣,甚至可以說用“警匪片”這個類型去套用這部電影,本身就不大合適。《風林火山》里與其說是警與匪正與邪的對抗,不如說是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電影開頭就是一場無差別殺戮:一群槍手大開殺戒,將銅鑼灣變成了人間地獄。但這場殺戮背后的指使者及其目的,到最后都不得而知。《風林火山》中充斥著這些迷人但費解的設定,你可以感覺到每段情節和每個人物,都有著豐富的前史,甚至牽涉到這個世界內在的運轉邏輯。這些背后的設定如此龐雜,乃至于132分鐘也無法盡述,只能隱藏在敘事之間的縫隙,留給人無盡的想象空間。
《風林火山》的名字源自孫子兵法,麥浚龍以其代表一種冷酷的平衡,但電影的英文片名卻另有一番意味:“Sons of the Neon Night”(霓虹夜之子)。這個名字的出現要追溯到這部電影的誕生之初。麥浚龍在十幾年前就開始構思《風林火山》,在他帶著《僵尸》前往威尼斯首映時,因時差影響而無法入睡的他,被窗外一片漆黑的夜晚所吸引,那是他在不夜城香港從未見過的景象:“因為晚上的霓虹燈和路燈把天空都照得很亮”。于是他開始思考沒有夜晚的人們是如何生活的,這是該片英文名的來由,也是《風林火山》眾生相的源起。
眾星演繹的諸多“霓虹夜之子”,都有著各自的黑暗:金城武飾演的李霧童作為龐大集團的繼承人,深陷家族內斗,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高圓圓飾演的心理醫生劉思欣,作為賢內助以狠辣手腕為李霧童鞏固著他的商業帝國,同時似乎也有著不可告人的野心;劉青云飾演的王志達,看似為警隊鞠躬盡瘁,實則暗地里參與毒品交易,為了女兒的未來不惜鋌而走險;梁家輝飾演的狄文杰是警隊的心理專家,同為警察的妻子被變態殺手殘忍殺害,但他依然為了某種執念而一次次凝視深淵;古天樂飾演的程文星是個冷酷殺手,只要價錢合適可以幫金主“清理”任何人或物,但一手血腥帶來的無盡財富在他看來毫無意義,因為他剩余的人生都只是為了還清自己過去的罪孽而茍延殘喘。
《風林火山》主創在戛納,
從左至右依次為古天樂、高圓圓、導演麥浚龍、梁家輝,
金城武和劉青云未能現身本次戛納首映
傳聞《風林火山》的初剪版本長達七個小時,最終成片所呈現出來的,必然只是人物故事的零星切片,以及充滿詮釋空間的語焉不詳。麥浚龍坦言他“只是把角色設定擺出來,讓觀眾自行解讀”,甚至認為如果觀眾看一遍就能明白,那反而會是一種失敗。在《僵尸》一鳴驚人之后,麥浚龍沒有選擇繼續拍攝《僵尸》的續集或前作,哪怕那是最容易成功的選擇,因為他不想重復自己。他認為電影導演除了娛樂觀眾,更需要有勇氣和決心去背叛觀眾。因此他執意要在電影里追求一種“陌生感”,這在《風林火山》里體現為獨具一格的形式美學和末世觀構建。麥浚龍意圖打造僅屬于這部電影的一方天地,為了具現這個虛構香港,電影的美術組在廣東惠州一家鋼鐵廠內,以1:1的真實比例,耗費數月時間還原了銅鑼灣的實景全貌。從演員到劇組還需要在廣東30多度的高溫中,演繹出一個零下30度的寒冷香港。
導演麥浚龍在《風林火山》拍攝現場
但這份野心的后果,就是長達八年的制作周期,據稱高達數億港元的夸張成本,以及牽涉其中的種種風波。麥浚龍在戛納映后的采訪中說道,希望香港電影能多一些不同的題材,更加地擴展眼界。這才是電影本來的樣子。《風林火山》之所以能引起這么多人的關注,也是因為香港電影工業在走向衰落之后,已經很久沒有如此一部充滿野心與魄力的作品,不是回縮小成本制作,而是意圖以新的類型突破重現昔日港片輝煌。正如《僵尸》那個“后繼有人”的結尾,麥浚龍對香港電影的初心從未改變,因此《風林火山》最后無論成敗,這份勇敢都值得尊敬。
撰文:陳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