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公主》1997年在日本公映時創下票房第一,可見當時觀眾將其視為主流大片看待。28年過去,這部電影變得更意蘊豐富,但同時擁有更矛盾的面目和更高的解讀門檻,倒是更接近所謂“小眾”的藝術電影了,在華正式上映,入場的觀眾要做好心理準備。
《幽靈公主》一般被視作宮崎駿風格前后期的分水嶺,用宮崎駿的話說,是“折返點”,他的《折返點:1997-2008》一書就是以《幽靈公主》開篇。的確,相形于其成名作《天空之城》《風之谷》和《龍貓》,《幽靈公主》及之后的作品明顯更晦澀和深奧,但實際上,在之前《風之谷》的漫畫版(1982-1994連載)里他的復雜世界觀早見端倪。“折返”的“返”,可能指向后者。
闡釋《幽靈公主》,需要一本書的篇幅,宮崎駿的作品里具有如此龐雜的歷史、神話訊息和三觀的,可能也只有《風之谷》漫畫版,《千與千尋》和《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近焉而猶有未逮之處。如果說《風之谷》漫畫版是史詩,《幽靈公主》則更像勃朗寧、艾略特式的戲劇詩——以切片折射的小型史詩。
名正言順,我們先從名說起。《風之谷》漫畫版最關鍵一刻來自終章,娜烏茜卡給巨神兵機器人起了名字“奧瑪”(意即“無垢”),意想不到的是,獲得名字之后,機器人迅速生成自己的智慧和人格,不再是之前的殺戮機器了,它甚至對娜烏西卡說:“奧瑪乃戴著光輪的調停者,乃與生俱來的戰士……乃審判者。”《千與千尋》更不必說了,首要主題就是“尋回名字”,千尋的意義也在此,她除了給自己,還要給白龍等神與靈尋回名字。
那么《幽靈公主》呢?主角被稱為もののけ姫,直譯應該是:物怪公主。もののけ可以解釋為介于死靈與生靈之間被詛咒的存在,もの除了物還有鬼、精靈的意思,但并非幽靈,更非另一個譯名“魔法公主”。女主無名,她的昵稱是小桑(サン,又譯阿珊、珊等),是一個被流民父母遺棄在森林里的女嬰,被犬神撫養長大,自覺站在森林這一面對抗人類——和吉卜林的森林之子毛克利一樣。
小桑 與犬神《幽靈公主》劇照
物怪與公主,這個組合命名來自人類對她又恨又畏的心情。小桑索性給自己戴上一個繩文時代(日本新石器時代)風格的土偶面具,神出鬼沒,呼應了這種恐懼。男主名為阿席達卡(アシタカ,意譯為飛鳥),這個名字則會讓我們想到日本的“飛鳥時代”(592年-710年)。這兩個時代都離《幽靈公主》年代設定的室町時代甚遠。
阿席達卡所屬的弱小部落被設定為蝦夷,一個現在日本不再存在的民族。《日本書紀》中對蝦夷的記載是:“其東夷也,識性強暴,凌犯為宗。村之無長,邑之勿首。各貪封界,并相盜略。亦山有邪神,郊有奸鬼。……其東夷之中,蝦夷是尤強焉。男女相居,父子無別。冬則宿穴,夏則住樔。衣毛飲血,昆弟相疑。……故往古以來,未染王化。”——基本也是被極盡妖魔化的、與物怪無異的“文明”的非我族類。
阿席達卡 《幽靈公主》劇照
阿席達卡的設定也接近古書的描述:“男女并椎結文身,為人勇悍。”與之相類,小桑戴著土偶面具,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換言之,他們都是日本發展到大和民族一統天下的室町時代(1336年—1573年,約與明朝同時,動畫里還提到1449年的土木堡之變,可見故事發生于室町時代后期)的過程里被淘汰的、過時的或邊緣的族群。他倆還有一個共同點——在“文明人”眼中他們都是被詛咒、被棄養、被驅逐的人。
這不但是毫無皇族認證的公主王子,《幽靈公主》更進一步,把他們描繪成雙手沾滿敵人和“邪魔”之血的角色,和會因為殺人而自責陷入迷惘的真公主娜烏茜卡不同。娜烏茜卡的痛苦會以名叫“虛無”的骷髏怪物的形象出現在她的內心世界并對她予以譴責。而《幽靈公主》里的山獸神并沒有譴責飛鳥他們的殺人,整部電影里都沒有譴責。“如果有邪魔,整個世界都是邪魔”,宮崎駿借片中疙瘩和尚之口說,因此邪魔也不能譴責。
疙瘩和尚 《幽靈公主》劇照
神不會因為人的愚昧或者仇恨而生氣,無論這人是否站在自然這一邊。宮崎駿安排了飛鳥對殺人的猶豫,但還是讓他的“邪魔”之力射下武士們的雙手或者首級——這是日本主流動畫罕見的血腥鏡頭,曾經嚇到宮崎駿的傳統影迷。對此,宮崎駿也毫不含糊,指出自然的本性就是兇暴殘忍的——而它們的兇暴殘忍相較于人類的兇暴殘忍,區別在于自然及其神有尊嚴(見《折返點:1997-2008》)。
當然,從第一部電視動畫長片《未來少年柯南》開始,宮崎駿的自然與“科技文明”之間的關系都是劍拔弩張的,以至于觀眾常誤會他和吉卜力動畫是單純環保主義者,使他深感困擾。《幽靈公主》于是加入了日后也將不斷強調的一點:即使人類善惡兼存、傷害自然,但為了活下去必須如此,我們必須找到和自然共存的方式,而不是單純從自然的角度去否定人類的“進取”。
“活下去”,這句話從《風之谷》到《起風了》《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一以貫之,都是在嘗試回答掙扎在戰時、戰后的那個少年宮崎駿,進而回答絕望的全人類——其實《起風了》的原稿結尾處,菜穗子說的是“快來啊”,代表死亡的呼喚,但是宮崎駿將菜穗子的話改成了“活下去”,完全相反。
“少女在最后應該會對少年說:‘我喜歡阿席達卡。可是我無法原諒人類。’少年微笑著回答:‘那樣也無所謂。請和我一起活下去吧。’”——宮崎駿在《幽靈公主》的企劃書則這樣寫道,在另一個訪談里他更說:“總之,我們必須思考的是,要心懷仇恨或存著無法痊愈的遺憾去寫歷史,還是以死者已矣、生者必須努力活下去的觀念來述說世界。‘活下去吧。’這句代表本片的標語,雖然是糸井重里先生連寫了好幾十個都不行之后,最后才留存下來、最簡單不過的標語,但我覺得若缺乏這樣的眼神,人類將無法在今后的世界里存活。”
阿席達卡和達達城的女工們 《幽靈公主》劇照
黑帽大人(幻姬) 《幽靈公主》劇照
也許正是出于這樣的考慮,《幽靈公主》在處理達達城的女工們對小桑的敵意,處理黑帽大人(又譯幻姬)對森林里的鹿、犬、豬神的敵意的時候,也毫無譴責,因為在宮崎駿眼中,這些人也不過是為了活下去。“我不想讓《幽靈公主》成為助長觀眾不信任人類的電影。不過,我也將人類是善類的觀點予以舍棄。畢竟每個人的心里都同時有愚昧的部分和聰明的部分。這才是真正的人。”宮崎駿曾在電影上映前這樣宣告。
那么說來,其實阿席達卡和小桑這兩個完美的少年,算不上“真正的人”?即便是相對于宮崎駿電影里其他被詛咒的男人,飛鳥都顯得過于完美和大義凜然。被詛咒的角色除了紅豬,還有日后的哈爾、白龍、蒼鷺……都更有血有肉一些,至于《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里的少年,更被直接命名為真人,也是期許他直面自己的黑暗面吧。
不過,在面對森林存亡時的態度,阿席達卡又比決絕的小桑,以及此前《未來少年柯南》《天空之城》《風之谷》里的男主貌似更成熟一些。
山獸神 《幽靈公主》劇照
小桑與黑帽大人 《幽靈公主》劇照
電影的結尾拋出這個問題:復活了的森林還是原來的森林嗎?——小桑說山獸神死了,那就是不承認森林的重生;阿席達卡說它沒死,這就符合宮崎駿的日本自然觀:他承認日本今日的自然是經過一代代日本人的介入改造而來的,而這自然除了是鳥和魚的自然,也是蚊子的自然和人類的自然,沒有善惡高下之分。作為極端主義者的感性我當然是站在阿珊這邊的,但理性我可能還是會勉強同意宮崎駿。
一如面對戰爭主題,面對環保主題的時候宮崎駿基本是個左翼,但不是完美的刻板的左翼,而是復雜甚至矛盾的左翼。從《幽靈公主》開始,我們可以看到被左翼信仰所掩蓋的現實/虛無主義漸漸不可抑止,尤其在《起風了》和《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這兩部直接關涉二戰的電影中。宮崎駿在某個訪談中開過一個玩笑:“如果阿席達卡換種說法,說‘我要以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森林服務的事業中去’,結局似乎就簡單了。然而事實并非如此。”——這句話無疑是對雷鋒“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為人民服務是無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之中去”的戲仿,其反思可見一斑。
森林重生 《幽靈公主》劇照
黑帽大人帶領達達城重新出發 《幽靈公主》劇照
但這也回答不了《幽靈公主》的終極詰問:“你可以犧牲你自己,但可以犧牲你愛的人去救這個地球或這個文明嗎?”——飛鳥注定沒有答案,因為他還不知道他愛的是幽靈公主,還是黑帽大人及達達城的全體女眷呢。就像宮崎駿真誠地不知道他更愛的是自然還是全人類一樣,但他掙扎著想兩者都愛,因此他和飛鳥依然只能選擇犧牲自己。這是反復的折返,更是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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