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鐵根死去的兩年后，賴娘娘也病了，她全身無力，像高糧餅子一樣的臉色變得又黑又黃，一線天的眼睛，被眼皮包裹的眼珠好似癟了似的，陷在眼窩里。余長槐說她是心病，這兩年一直放不下死去的鐵根，想起來就哭一通，有時一連幾個晚上也合不上一會兒眼。余長槐勸她，兒子就是這么大的壽限，他不管你了，你還想著他干嘛？你要好好的活著，人疼自己不算于外。翻來覆去老是這一套，賴娘娘聽得膩了，就好像磨來磨去把手掌磨出了繭子，失去了新鮮感和刺激性，當余長槐再勸她的時侯，她便沒好氣的說，去你爹那個蛋的，俺的孩子俺不想？可憐俺鐵根才十四歲，才十四歲呀，俺那短命的兒呀！說著又哭起來。哭來哭去，哭得精神有點問題了，她說鐵根在那邊想她了，她要去那邊找她的鐵根；她有時哭著哭著突然停止了哭泣，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房梁，驚悚地說，你聽，他來了；她說她本是三兒三女的命，只是余長槐不聽話，在服轉子丸時，余長槐不聽勸告，非得和她同房，造成兩個孩子早早流了下來。她天天疑神疑鬼，甚至懷疑六十三歲的余長槐有了外心，在外面有了相好的。余長槐懷疑她是得了虛病，不是讓什么仙上了身，就是被哪路神佛拿法了，于是便從河西請來了道人。在那轟轟烈烈的年代，什么迷信鬼啊神啊開道之類的，是要受到嚴厲懲罰的。那道人扮作一個賣香油的，從干涸的河底艱難的把帶油桶的自行車推上來，按照預先說好的路線，一進余家院便晃起了銅鼓，余長槐出了門，靠著自家門垛站著，道人心領神會，便在余長槐房前屋后仔細觀瞻，看看四周并無外人，便進了余長槐的家。

賴娘娘像一只癩貓，沒精打采地坐在炕頭上，瞇縫著一線天的眼睛，見有人來，微微欠了欠腚。道人號了脈，聽了聽心臟，倒吸了一口涼氣。

"葬浪了幾個孩子？"道人說，"如實講來，不得隱瞞。"

余長槐沉思了一會，說道，"二十年前，十九歲的閨女跟人搞對象，懷了身孕，被我拆散，精神失常，失足墜河而死；我為有傳宗接代之人，討了轉子丸，在媳婦服用期間，我沒聽先生之言，與媳婦同了房，造成兩次胎死腹中；后來終于有了延續香火之人，怎奈呆傻愚鈍，兩年前在葦子灣里玩火，不救身亡，那年十四歲。"

道人若有所思點了點頭，說道，"風水所致，災禍連綿，小鬼鬧宅，陰氣太重，身染疾病，自然之理。"道人又問，"后鄰與你是何關系？"余長槐如實回答。

"你們兩家關系不睦，"道人說，"你以北鄰為敵，恨他，嫉妒他，欺負他，壓制他，一心想把自己置于他之上。"

"這個先生也看得出來？"余長槐驚奇地問。

"一目了然。你屋頂上的墻圍告訴了我。"道人說，"一般說來，前鄰屋高不得超過后鄰，你超過半人之高，顯然是有意為之。你增加了屋高，破壞了風水，擋住了財氣福氣運氣，以至于災禍連連，多有不如意。"

"那，我扒了圍墻，恢復原貌，行嗎？"余長槐問。

"若要吉祥平安，只能如此。"道人說。

第二天，余長槐便扒了屋頂上的圍墻，習慣了壓人一頭，圍墻沒有了，房高比長安家的矮了一些，余長槐開始心里頗有幾分別扭，但想想道人所言，不能因小失大，心里便逐漸坦然起來。大概是信則靈的心理所致，賴娘娘堅信找到了病源，自己會慢慢好起來，一想到這些，飯量大了起來，人也精神起來，時不時的還出來走兩步。余長槐正在得意于自己看病找對了人時，賴娘娘又貴體欠安了，她又無精打采地躺在炕上，有氣無力的呻吟著，連飯碗也懶得端了。余長槐又偷偷地把那位道人請了來。

"上次只看了你的陽宅，陰宅尚未相看，其實，陰宅對吉兇禍福有更大的主導作用。"道人捋著山羊胡子說。

余長槐把道人領到了河圈地里的余家墳，向道人一個一個地介紹墳的主人和人物關系。當介紹到長安父母的墳時，道人叫停了。

"這是你四叔的墳？"道人指著長安父親的墳問。

"是的。"余長槐說，"其實墳里沒我四叔，只有兩個嬸子。"長槐把其原因向道人作了簡短說明。

"你說你是個風水先生？"道人問。

"不敢稱先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余長槐說，"村里看陰宅陽宅，紅白喜事挑日子，都來找我，誰叫我是個熱心腸，又懂點這個呢！"

道人嘴角微微一挑，說道，"你四嬸子入祖墳，位置也是你選的了？"

"那是自然，自己的親嬸子嘛！"余長槐說。

"選得好，好，好哇！"道人擊節叫道。

"好吧？"余長槐臉上露出得意的陰笑。

"好，好哇，好陰險，好奸詐，好歹毒啊！"道人突然間臉色一沉，說道，"你真下得了手哇！"

余長槐先是一怔，隨即作無辜狀，對道人說，"先生之言，我不明白！"

"嘿嘿，你不明白？我看你比誰都明白！"道人說，"你嬸子的墳沒有男主人，是一座孤墳，孤墳意味著什么，你不會不知道！放下這個暫且不論，你看這個墳的位置，和祖輩父輩的墳在一個線上，這叫什么？這叫齊祖。齊祖就是把自己擺在與長輩與祖宗不分高下的位置，齊祖又叫滅祖，欺宗滅祖，罪莫大焉！致其后代，輕則家業不興，災禍連連，重則后繼無人，斷子絕孫！"

余長槐被說得渾身汗水淋漓，他又說道，"先生，不是那樣，事情恰恰與你說得相反。自從把這個墳埋在這里，我這個堂弟日子越過越好，四個孩子，三個都上了大學，其中一兒一女都是軍官大學畢業的，他家后代可是發了！"

"那是你的功勞嗎？那是人家的父母善良感動了神靈！"道人說，"多虧這家忠厚，善良，仁義，不僅沒有災禍纏身，反而日漸發達，要不然，早已是家破人亡，慘不忍睹！這不就是你要看到的嗎？"道人拍拍余長槐的肩說，"干我們這一行的其實都明白，主著一家吉兇成敗的不是什么風水，而是心，心善了，老天神仙也幫忙，這就是吉人天相，心惡了，天怒人怨，聰明反被聰明誤，以害人之心開始，以害己結果告終，我說得可對？"

"對，對，太對了！"余長槐說，"墳埋在這里，已大錯鑄成，那怎么辦？"

"知錯就改，善莫大焉，你這樣……"道人囑咐一番。

"那……"余長槐面露難色。

"那，夫人的病……"道人看著余長槐。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