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酒店》是《黑鏡》第七季討論度最高的一集,人們驚訝的還有,這集的導演是新生代華人女導演王昊鷺。這是王昊鷺最喜歡的一幕:多蘿西的意識決定奪回命運的主動權,有了向死而生的力量。哪怕她只是一個由AI復刻的已故女星,但她的靈魂被布蘭迪看到了。兩人的愛有了平等的靈魂連接。
如果穿越到舊電影,你最想進入哪個電影時刻與戲中人對話? 《黑鏡》第七季第三集《夢幻酒店》(Hotel Reverie)就呈現了這樣的科幻寓言:一個亞裔女制作人想利用人工智能手段翻拍黑白經典愛情片。在真實世界當中難尋男一號的情況下,一個黑人女演員布蘭迪替代男一號,與戲中的“女一號”虛擬角色“克拉拉”展開了戀愛劇情。 當情節開始偏離了劇本走向,虛擬角色“克拉拉”被激活了,她擁有了演員多蘿西的真實回憶和情感。一部陳舊老電影的男女禁忌之戀,由此也變成了兩個困在電影世界的數字游魂的愛戀。在超現實的維度里,兩人找到了真實的情感。
(圖/《夢幻酒店》)
這一集的細膩和浪漫,在一貫以挖掘人性陰暗的風格聞名的《黑鏡》當中顯得極為特別,在各國社交媒體上廣受好評,許多網友將它譽為最為驚艷的一集。讓人驚艷的不僅是劇情和情感的細膩和浪漫,還因為這集的導演是一位來自江蘇徐州的女性導演——王昊鷺。 在《黑鏡》第七季的導演里,她的履歷似乎是最神秘,也是“最薄”的——從香港投行精英到在國際上嶄露頭角的新生代導演,她從英國國立電影電視學院(NFTS)的導演專業碩士畢業后,先后與《神秘博士》《尸體》等全球知名IP劇集合作,入行時間僅僅6年,也是《黑鏡》七季以來唯一一個華裔面孔的導演。
《夢幻酒店》拍攝花絮。(圖/受訪者供圖)
去年5到6月份,拍完《夢幻酒店》的她,在影片剪輯后期階段懷孕了。《黑鏡》第七季全球首映發布會那天,剛好是她生完孩子的第四天。兩周后,還在坐月子的王昊鷺接受了我的視頻訪問。
一場“陰差陽錯”的浪漫科幻
《夢幻酒店》最為人稱道之處,在于它勾畫了20世紀40年代女性被時代摧殘、被流言壓垮的命運,而故事又極具當代性。在現代維度里,克拉拉不再局限于被市場和資本擺布的劇本人設,她是鮮活的,富有主體性的,就像芭比有了自己的思想覺醒,明知自己是被困在電影世界的數字游魂,依舊選擇主動迎接世界且活出真實的自我,擁抱了靈魂契合、與世隔絕的愛。 在熒幕之外,這次合作也富有“陰差陽錯”的戲劇性。“進組時,其他導演都四五十歲,比我多了至少有十年經驗。”采訪中,她笑著回憶這場“意外”合作,《黑鏡》制片人杰西卡和編劇查理原想聘請一位美國男導演拍這一集,但因為檔期問題,他們找到了王昊鷺。 面談時,王昊鷺透露自己的看片喜好,聊起了20世紀60、70年代黑白片,她喜歡伯格曼、費里尼和黑澤明。
王昊鷺還做了個幻燈片,呈現她對《夢幻酒店》劇本和拍攝的想法,打動了編劇查理。由于兩人的想法吻合度很高,才有了這次合作。
艾瑪·科林飾演女主角克拉拉。(圖/受訪者供圖)
作為Netflix最具文化影響力的劇集之一,《黑鏡》的口碑回升,或許是因為它在延續以往超現實科幻、袒露人性的暗黑基調的同時,多了不一樣的人情溫度。王昊鷺了解到,相較以往季度,編劇查理似乎更想在這一季呈現豐富的情感維度。這個故事創作的背景基于在AI技術的沖擊下好萊塢演員及編劇的罷工潮,而查理想用它致敬以往的電影工業。 “我和查理當時就想讓畫面呈現得如NASA的控制室那樣,有一群‘邪惡的人’不停用很多指令打斷兩個人真實的情感發展。信號突然中斷之后,兩人就自由了,像兩個宇航員在月球當中,像奔月一樣浪漫的感覺。”
控制室與復刻黑白片的銀屏,像NASA控制室。(圖/電影劇照)
影片里雙時空敘事和維度切換,以及對于“電影墻”“戲中戲中戲”的設定,讓《夢幻酒店》在科幻的包裝下,有了探究人性的哲學意味。王昊鷺最喜歡的情節,是真人布蘭迪在一次信號系統崩潰時,戳穿了AI克拉拉的虛擬世界的現實,克拉拉撞破了電影墻,與現實的多蘿西共感。
“克拉拉”成為沒有肉體和生命的數據,但她在虛無世界感知到自己的意識和記憶在真實世界里曾經那樣存在過,也留有遺憾。她轉過頭回到酒店的大廳,給布蘭迪彈了一首《月光》。這個情節既是很多人為之動容的瞬間,被稱為“女性烏托邦時刻”,也是不流俗的戲眼,這樣的“穿越”富有存在主義的哲學性。
克拉拉轉身為布蘭迪彈《月光》,是戲里的轉折點。(圖/《夢幻酒店》)
這也是王昊鷺最喜歡的一幕:“她(多蘿西)決定奪回命運的主動權,有了向死而生的力量。哪怕她只是一個由AI復刻的已故女星,但那一刻她的靈魂被布蘭迪看到,這種力量觸動了布蘭迪,兩人的愛才有了深度,這才有了平等靈魂的連接。” 《夢幻酒店》的細膩和浪漫,在科幻意味濃烈的《黑鏡》系列看來尤為突出。很多人也在影片當中讀取到了女性導演的敘事語言。 選角的設定引發的爭議,讓這部短片富有趣味和話題。曾出演過《王冠》的艾瑪·科林的妝發造型,自然地貼合20世紀40年代經典黑白片女演員富有古典美的形象。
觀眾心里有對老電影女明星的期待:奧黛麗赫本,或英格麗·褒曼。而我們熟悉的和她們演愛情對手戲的,都是清一色的白人男明星。而飾演布蘭迪的演員伊薩·雷是一位來自美國的黑人女演員,她的現代感似乎也是一種“違和感”,正好挑戰了我們固有的傳統戀愛模板和印象。
(圖/《夢幻酒店》)
“我好奇,要是她替代20世紀40年代的男性演員的位置,說出那些有些油滑的臺詞比如‘rose for rose’,會有多么鮮明的對比,因為在那個年代幾乎見不到黑人演員的面孔,更別提這么會饒舌、現代感很強的女演員。當她闖入這個傳統的框架里,更能傳達從初始的表演愛意,到后來墜入愛河的轉變的力量和深度。”
王昊鷺覺得這種“違和感”不僅帶來了離奇的趣味性,同時也是創作團隊有意突破“男性凝視”框架的一環。 戲中,在拍攝布蘭迪給克拉拉脫絲襪的調情橋段時,布蘭迪略帶生澀的動作細節被女制片人頻頻糾正,認為動作偏離“男性化”的固有想象,希望布蘭迪調情的方式要和油滑的男人一般。
伊薩·雷是美國黑人女演員,在黑白片年代很少見到這樣的面孔。(圖/受訪者供圖)
“不同觀念碰撞出來的火花很有意思,折射了我們很多自己察覺不到的刻板想法。這些動作或許不需要這么‘男性化’的熟練,就是因為笨拙和真誠,她們的情感連接才真實動人。”王昊鷺笑著說。
女性的日常敘事,
足以有強韌的張力
《夢幻酒店》最后,AI克拉拉義無反顧奔向愛,選擇結束意識和生命,說出了一句臺詞:“我生于牢籠,應該死于牢籠。” 影片無處不滲透著王昊鷺對于女性處境的敏銳覺察。在《夢幻酒店》剪輯期間,她體驗了一次新生命與作品同時孕育、交織的感覺。
生活當中王昊鷺是一位母親。(圖/受訪者供圖)
“發現自己懷孕的瞬間,都是欣喜的。但同時感覺到壓力。因為做母親需要很多時間和精力,當然也是幸福的。孩子都是上天的禮物。懷孕測試上的兩道杠,也算是兩年的幸福‘牢籠’。” 第一次成為母親時的“內心劇變”,影響著她的第一部短片創作的過程。在NFTS碩士畢業期間,王昊鷺的作品《懷孕的大地》在國際影壇上獲得了廣泛的認可。這部短片聚焦已婚女性身在異國的生育焦慮,演員黃璐飾演了一個經歷意外流產的母親,由此她在潛意識當中構建了連貫的心理幻想,比如丈夫意外墜樓、道路施工“隆起”如巨大的“孕肚”。
黃璐飾演一個意外流產的母親。(圖/《懷孕的大地》)
王昊鷺當時跟女主人公一樣,處在即將成為母親的抉擇困境里,電影的拍攝場景是王昊鷺住的公寓。那段時間,她家附近一直在修路。某一天散步時,她發現地面凸起一個小包,很像懷孕媽媽鼓起的肚子,一群男性工地人員用工具用力鑿地面,她由此聯想到很多身體的感覺。 “這些揮之不去的聲音,就像社會期待和壓力迫使我沒法傾聽自己的聲音。我拍的這部短片,拍的是我內心噩夢式的幻想。在過程當中,我也同步在與自己的恐懼和解。” 那段時間,她感知到隆起、裂開的地縫,周遭無孔不入的地鉆噪音,這些壓抑的氛圍感籠罩著她。這些日常事物在影片里成了意象:水從匱乏到恢復,象征著主人公從情感干涸中蘇醒并重新開始生活,隆起的地面變成了超現實感的“巨型孕肚”。黃璐飾演的母親半夜抱著孕肚唱著《搖籃曲》,似乎在安撫流逝的生靈。當她跳進了那個“孕肚”的裂縫當中,就像剖開自己那樣,找尋內心的真我。
《懷孕的大地》也是王昊鷺與內心噩夢的一次和解。(圖/受訪者供圖)
母親的角色轉換,讓王昊鷺在創作上的聚焦點和感知力發生了巨變。“以前我覺得故事有類型框架支撐會更有戲劇性,但我越來越感知到,生活本身的戲劇張力就足夠強了,比如母女、夫妻之間,看似日常和細微而真正隱秘的矛盾,這種張力才是鋒利的。” 如今她正在籌備執導一部電影長片,名為《湖水里的猛獸》,描繪的是一個處在異國婚姻當中的普通女性如何在平靜的婚姻日常當中釋放內心的“猛獸”。“猛獸”在她看來,是一種女性力量的象征,“一旦內心秘密和欲望被揭發,就像藏在平靜湖水表面下的心理劇變。” 這種與女性自我認知、力量和審視有關的電影敘事,是王昊鷺想要透過創作的表達。“在電影史上,太多偉大的電影都是由偉大的男性導演制作的,它們其實帶有男性的幻想。所以我會思考,什么是女性的幻想?我想做什么樣的影片?”
《黑鏡》全球發布會當天,也是王昊鷺生完孩子第四天。(圖/受訪者供圖)
王昊鷺曾經對導演丹尼斯·維倫紐瓦在《邊境殺手》里對艾米莉·布朗特飾演的女主角設定大失所望,“氣到把影碟都扔了”。 她喜歡香特爾·阿克曼在《讓娜·迪爾曼》中的敘事,女性從在廚房里的日常沉默到激情爆發,“很少有人會去拍女性在廚房里重復做著家務活,但這些平靜的日常反映的是一種貧瘠的狀態,到最后爆發才會更有力量。”
女性平庸的日常敘事,也具有力量。(圖/《讓娜·迪爾曼》)
她也喜歡佩德羅·阿莫多瓦在《回歸》里對于女性欲望的展示。在如此不堪的家庭廢墟當中,她們依舊能在餐館里載歌載舞,活出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覺得真實的女性并不脆弱,比我們看到的更加強韌。很多時候受到生活的重創,她們依舊能往前走,承受能力很強。”
從投行到片場,
她撕掉“假面”尋找真我
在很多人看來,王昊鷺的轉型經歷,可能比任何劇本都更具戲劇性。 25歲前,她是香港的投行精英,畢業于美國緬因州的科爾比學院,獲得了政治學和經濟學雙學位。在數以億計的融資上市項目里,她開始了“中國新生代女導演"人生最初的職業歷練。
對電影的一腔熱愛,是她轉型的關鍵。(圖/受訪者供圖)
如同很多電影迷一樣,王昊鷺從小就愛看電影,買一堆盜版碟,還會背電影當中的對白。但連攝影機都沒有碰過,毫無電影創作經驗的她,起初只把電影當做愛好。
但偶然看了伯格曼的《假面》,她被震住了,仿佛被“催眠”了一樣,電影悄無聲息地進入了她的內心世界。 影片講述的是舞臺劇女演員伊麗莎白在一次演出中忘了臺詞,之后長達數月她拒絕說話,被送進精神病醫院。
照顧她的護士阿爾瑪在與沉默的伊麗莎白朝夕相處的過程中,漸漸失去了自我的身份,悄然變成伊麗莎白的替身,代替她與丈夫和孩子生活。
影片有深刻的存在主義的哲學意味。(圖/《假面》電影劇照)
電影有一段阿爾瑪對藝術家伊麗莎白的控訴,這或許揭穿了她沉默的真相。“每個聲調都是謊言,每個手勢都虛假、微笑都扭曲。自殺?不,你無法想象,那不是你。
但你可以一動不動、一言不發。起碼不是撒謊,你可以對世界封閉自我,就不必扮戲、露面或虛偽作態,但現實很殘忍,你的逃避并非天衣無縫,人生是無孔不入的,你被迫做出回應……” 王昊鷺似乎在藝術家伊麗莎白的角色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我完全不喜歡投行的工作,我跟周遭的人格格不入。伯格曼拍了很多我內心秘密的東西,我好像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想要怎么活,明白自己是什么樣的人,只是我從來沒敢妄想過。但那次之后,哪怕失敗了我也想要孤注一擲。”
《假面》掀開了王昊鷺內心的秘密,讓她開始面對真實的自我。(圖/《假面》劇照)
父母開明的思想給予了她自由生長的養分,母親給她的滋養是對于藝術的熱愛,也讓她從小不覺得自己被局限在“女孩子”的束縛當中。
父親聽聞她在香港辭職想做電影時,只問了一個問題:“這是你真正喜歡的嗎?”在得到王昊鷺堅定的回答后,父親只留下這句話,“那就去做吧。人生很短,要做自己喜歡的。”這給了她非常大的精神支撐。
王昊鷺25歲開始轉型做電影創作,父母給予了很大的精神支持。(圖/受訪者供圖)
辭職后的王昊鷺,從零開始學電影創作,報了意大利、捷克等多地的影視培訓班,在英國國立電影學院攻讀電影導演專業的碩士。在她的社交網站主頁有這么一句:“ I specialise in emotional fantasy.”伯格曼和路易斯·布努埃爾的超現實主義和心理奇觀風格是她喜歡的類型。她也欣賞很多表現主義的繪畫藝術,愛看村上春樹的小說。她擅長以想象與現實交織的手法,將觀眾帶到影像當中感受人物內心世界。
從影僅6年時間,王昊鷺已經在國際影壇嶄露頭角,畢業后即被美國好萊塢三?經紀公司之?UTA(United Talent Agency)以及英國頂尖經紀公司 Independent Talent Group 作為編導簽約。與國際知名IP劇集合作的經驗,讓她的作品多了國際化的視野,她也在當中平衡影視資本市場與藝術創作的關系。
跨文化的成長背景,也讓她觀察到了國際視角下的對于東方文化“異國情調”獵奇的標簽。“他們完全不了解中國文化,提到華人故事就逃不了唐人街、打麻將,這些刻板印象劇本,像外國人寫的‘東方主義小說’。” 她理想的“中國視角”是自然流露,滲透在世界普遍價值觀里面的文化基因。在《夢幻酒店》里,不少人也在鏡頭外試圖辨別電影的基因——“難怪在當中看到了東方姑娘的溫婉和細膩。” “好的合作是互相激發的,我很想跟艾瑪再合作一部電影長片,讓她演一個非常有顛覆性的角色。”她還記得,為了捕捉到克拉拉眼中“夢境般的破碎感”,他們拍了7條長鏡頭,最終因為敘事節奏刪減了,但她一直保留著原片。
王昊鷺希望電影能與觀眾產生連接。(圖/受訪者供圖)
我希望透過電影與觀眾對話,提出可以讓大家思考的問題。我不喜歡拍出來像白開水一般(的電影),或者像吃完一頓快餐。我希望我的電影能讓大家有種照鏡子的感覺,在當中看到自己生命的感受,情感的真實能與觀眾產生共鳴和連接,這是多美好的事情。”
編輯 Felicia 校對 遇見 運營 馬社力佛